陳橋先生辭世(1927-2024),《南華早報》舊日同袍,攝影記者及新聞界老朋友們組織起來遙送花圈道別。評論人、攝影記者、《消失的檔案》團隊致送的花圈,上款為「深切悼念香港新聞攝影界泰斗陳橋先生」。於《南華早報》供職28年,拍下了四萬卷菲林,以技術超群、勇敢敏銳令港人懷念的橋叔,為香港歷史各個重要時刻留下了重要的影像紀錄,例如大逃港、六七暴動、天災肆虐影像,也通過照片記錄了從六十年代一路走來的香港社會百態。陳橋新聞圖片集《鏡頭下的歷史》(2006年溫哥華中僑互助會出版),選刊了280幀圖片,為歷史留下永恆的印記。

筆者從2012年秋季開始製作《消失的檔案》紀錄片,採訪六七暴動經歷者,聽了證辭再在香港政府檔案處、歷史檔案館查證。震驚於輸入過百個關鍵詞,歷史檔案館儲存的左派暴動影像僅21秒,分別藏於九個DVD光碟裏,內容都是1967年5月左派示威者在中環遊行喊口號影像。政府新聞處由時任對外事務總監Peter Moss帶隊,日夜不停拍下的暴動影像統統不見了。

文字檔案又如何呢?港英政府就事態發展的文書往來,向英國匯報的記錄絕大部份不見了。厚厚的資料夾只留下幾頁發黃紙張,繁瑣如牛毛的小事能找到,例如街道咪錶(角子老虎機)被暴徒燒燬,文件提及重置費用。假若輸入囚犯或囚徒(prison or prisoners),能看到各個監房主管的休假記錄,某某南亞裔殺人犯犯案過程,某某殺人犯家庭調查及求情信等等。諷刺的是,這些資料與六七暴動無關,僅僅是發生於1967年。

大逃港見證生離死別強忍眼淚完成任務

1987年暑假筆者在《南華早報》實習,認識時任攝影主任陳橋先生。前輩於1956年入行,三年後加盟《南華早報》,認識橋叔時他早已身經百戰,每天調配人手指揮若定,對我們這些黃毛丫頭親切友善,有問必答。1962年大逃港風潮,成千上萬大陸難民湧現,橋叔拍下一對夫婦哭別離。圖片中這位葉先生居港打工,太太帶著兩名兒女來團聚,被即捕即解。哭別離影像刻劃時代,後來被製成海報,貼在漆咸道香港歷史博物館大門外。

大逃港,香港稱為「偷渡潮」,從中共建政以後經歷了四次,其中以1962年的三年大饑荒最嚴峻,從廣東省湧入的超過兩百萬。中共又將大饑荒稱為「三年困難時期」或「三年自然災害」,為造成數以千萬計因饑荒致死的災民開脫責任。為了求一口飯吃,群眾紛紛變成「過河卒」,用破釜沉舟精神闖關。

1962年大逃港,陳橋在上水華山拍下一對夫婦哭別離。(《南華早報》授權羅恩惠,供陳橋先生悼文用。)
1962年大逃港,陳橋在上水華山拍下一對夫婦哭別離。(《南華早報》授權羅恩惠,供陳橋先生悼文用。)

丈夫Yip Yat-yin在香港當工人,妻子帶同兩名子女來港團聚,最後妻子被遺返大陸。(陳橋攝,圖片由《南華早報》授權羅恩惠,僅供陳橋先生悼文用。)
丈夫Yip Yat-yin在香港當工人,妻子帶同兩名子女來港團聚,最後妻子被遺返大陸。(陳橋攝,圖片由《南華早報》授權羅恩惠,僅供陳橋先生悼文用。)

陳橋出身寒微,對難民非常同情。在上呈足以填滿版面的新聞照片後,他曾經將躲在樹林被他拍下的難民藏身處底片扔了,不交予報社。「我覺得他們很淒涼,在職業道德上我已經犯規(不把照片交給報社)。不過在那種情況下,人都是有善心的,當時偷渡客被警察抓到的就沒辦法了,有時候警察都會同情他們,看追趕不上他們就由得他們離去。」

採訪六七暴動幾度遇險傷癒繼續拍攝無懼風險

2013年5月,我從香港飛往溫哥華採訪陳橋先生。出發前數算一下橋叔高齡86歲了,他的思維是否清晰?對六七暴動細節仍能記住嗎?喜出望外,從採訪經歷、拍攝心得,成長印記等等,橋叔都可以一一道來。

陳橋採訪了左派暴動全過程,他形容前線採訪地雷處處,人群中時常有人煽動:「打記者啦!」暴動歷時八個月,從罷工、示威遊行,罷工罷市演變成滿街土製菠蘿(即真假炸彈),市民生命受威脅,記者更被針對。「我哋拍攝都是見機行事,拍兩張即馬上離開,不可以無戒備般停留,當時實在太危險。」

本來和橋叔關係良好的左報記者,那段日子形同陌路。陳橋供職於《南華早報》,被視為港英政府喉舌,華人是「黃皮狗」,外籍同事被稱為「白皮豬」,一起採訪危險係數更高。

有一次,陳橋跟外籍同事坐採訪車外出,在彌敦道被截停。左派人士見外國人即時喊打,陳橋強辯同事是華人並要求放行。糾纏間路面有少許空間,司機急忙踏油門衝出重圍,令他們避過一劫。

新蒲崗東頭邨,1967年5月12日,騷亂擴展至東頭邨,隔著大水渠對峙。陳橋離開警隊範圍拍攝遇險。(陳橋攝,《南華早報》授權羅恩惠,供陳橋先生悼文用。)
新蒲崗東頭邨,1967年5月12日,騷亂擴展至東頭邨,隔著大水渠對峙。陳橋離開警隊範圍拍攝遇險。(陳橋攝,《南華早報》授權羅恩惠,供陳橋先生悼文用。)

「這張相是在新蒲崗東頭邨拍攝的,當時在警察背後角度不怎麼樣。我跟《星島日報》陳輝兩人走到離警察很遠的位置想拍好照片。結果撤退時被圍住打了一身。搶光了菲林和手錶,一人一拳的打,打得我幾乎想喊救命。幸好有個穿白衣的年輕人,可能是職員,從銀行出來救了我。」

對著照片指示當年站立位置,橋叔說起來仍有餘悸。想起先前拍的都丟了,陳橋忍著痛楚回到警察後方,跟同事取菲林再重新拍攝 ,留下了這張照片。「當時警察不敢招惹他們,只有他們指手畫腳地罵…警察已經很克制。後來事態嚴重,警察出示警告牌。你們再過來我便會施放催淚彈,結果呯呯嘭嘭的發了很多枚摧淚彈,我在後面拍攝,那些人就逃走。」

「港九各界反對港英迫害鬥爭委員會」於5月16日成立,工聯會理事長楊光任擔任主任,《大公報》社長費彝民任副會長。鬥委會及港澳工委號召各條戰線輪流到港督府外抗議。從5月18日至21日,每天都有過千人在港督府外集會,群眾高唱紅歌,又強迫站崗的副官聽他們背誦毛語錄。

1967年5月21日港督府外,左派群眾一連四天在港督府外貼大字報。(陳橋攝,《南華早報》授權羅恩惠,供陳橋先生悼文用。)
1967年5月21日港督府外,左派群眾一連四天在港督府外貼大字報。(陳橋攝,《南華早報》授權羅恩惠,供陳橋先生悼文用。)

於東頭邨採訪被毆打,並沒有打擊陳橋記錄歷史的決心。5月21日在港督府外,他跟其他外媒記者再次遇上指罵及攻擊。「這張相是我受傷三天後再出來到總督府拍攝的,這批左派人士手持紅薄仔(即《毛主席語錄》),弄張海報到總督府抗議。是香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當時香港政府已經好忍讓,他們天天都去抗議。我們拍攝,電視台、甚至海外電視台也來拍攝…這個時候他們反對,在這裏爭吵起來。」

港督戴麟趾的私人助理姬達,每天早上八時和戴麟趾開例會,商討最新局勢。姬達說,左派領導人曾經答應他示威者和平抗議,不會惹麻煩。「我們甚至容許他們搖動大閘和張貼一些東西。當然,有人用手插警察眼睛,便有問題。」

左派行動持續升級,要求跟戴麟趾見面,又在港督府外高喊他的名字。左派報章使用「吊死戴麟趾」、「英帝劊子手」等標語,大大加添了戴麟趾壓力,煎熬至6月底,戴麟趾以健康理由返英國休假。

六七暴動觸發第一波移民潮

六七暴動令社會動盪,經濟實力較強的市民紛紛變賣資產移民,是香港第一波移民潮。陳橋是左派暴動見證人,他回憶有一段日子電車、巴士甚至的土亦罷駛,市民要坐貨車上班,怨聲載道。橋叔的經歷及他拍攝的照片,是香港這段歷史非常難得的見證。

泰斗地位名實相符

橋叔有六名兒女,供書教學擔子極重。他熱愛新聞攝影,更熱愛香港,於《南華早報》任首席攝影主任直至退休。橋叔認為攝影記者需要有濃厚興趣,莫大的勇氣,過人的膽色,敏捷的身手及高度的攝影觸覺。拍攝新聞圖片需要有精確的判斷力,工作前作好心理準備,懂得怎樣捕捉人物動作和神態。

陳橋先生(1927-2024)陪伴港人走過動盪歲月,技術超群又富同理心。先後獲得30多項香港及國際殊榮,1985年更獲頒英女王榮譽獎章,是唯一一位華人攝影記者獲此殊榮。在最後歲月,橋叔數次在列治文醫院(Richmond Hospital)接受治療,得到醫護人員悉心照顧。家人盼望橋叔老朋友們將帛金捐給列治文醫院基金會(Richmond Hospital Foundation),惠澤社群。他的離去令人不捨,流散各地的新聞界友好,他的《南華早報》舊日同事們紛紛致送花圈表達哀思。花店Proline Floral & Décor團隊為我們製作了最燦爛的鮮花,襯托橋叔璀璨的人生。

親愛的橋叔於2024年4月19日長眠於本那比市科士蘭墓園Parkview PH3#1806,歡迎各界在陳橋先生悼念專頁留字,家人衷心銘感。本文使用配圖均為橋叔經典照片,人去留影,獲《南華早報》授權為前輩送行。

1. 陳橋先生悼念專頁
2. Richmond Hospital Foundation
3. 花店 PROLINE Trading International

本文作者羅恩惠簡介:

羅恩惠:調查記者、紀錄片導演。先後於《香港電台》、《亞洲電視》新聞部 <時事追擊>,溫哥華《新時代電視》及《無線電視》<星期日檔案>拍攝新聞紀錄片。前作《消失的檔案》(2017)還原了被湮沒的香港六七暴動歷史。

註:本文由羅恩惠導演向大紀元投稿,不代表大紀元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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