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案之家

看我們有疑惑,蘭哥又說:「他一周沒大茅,再多吃就憋死了!」

「放心吧蘭哥。」韓哥答道,轉臉對老六說:「老六,風圈兒伺候!」

老六像趕驢一樣吆喝著。來人誠惶誠恐、畏畏縮縮地說了聲:「謝大哥!」抱起被子,貓腰低頭,迅速紮向風圈。「咚」一聲,撞倒在風圈門前,引起一陣爆笑——原來地保捉弄他,見他頭低得太厲害,故意把門風圈兒門又關上了。

我又是一聲嘆息,這位怕挨打都怕成這樣了!

風圈兒傳來老六的聲音:「犯甚麼事啊?……大聲兒點!」

「搶劫!」

「喲,跟我『同行』啊!」又是老六的聲音:「『螞蚱』哪?……啪——啪——」

「謝大哥!」

老六搧兩巴掌,那人高聲道謝一次。

小龍一走,走板兒沒拘束了。吃完飯,老六招呼著地保給新來的洗澡——澆三十盆涼水。

虎子說,新來的,走板兒和洗涼水澡是流行的規矩。北京的看守所年年洗涼水澡澆死人——大冬天在風圈兒,二十盆涼水從頭往下澆,身體差點兒的真能澆死。海澱今年年初就澆死一個,後來又悶死一個——捂到被垛裏悶死個老頭。

我心想:你不知道唐山他哥還被打死了呢!

新來的連續沖了八盆涼水就下跪求饒了。虎子上前攔住了老六,還給這個窮人找了條褲衩換上了——看來虎子變化確實不小。

來人如此窩囊,我問老六:「這他媽是搶劫的嗎?怎麼這麼傻?」話一出口,我發現自己混的跟他們差不多啦!

「案屁!放哨的!」

來人說:「報告大哥,我發冷、肚子疼,求醫行嗎?」

我蹲下說:「我就是大夫,你怎麼不好?」

那人嚇壞了,半天才說:「謝大哥!我腸子堵了,沒大茅七天了。」

我問:「腸梗阻?不一定吧?興許是便秘吧?這兒吃菜太少。」

「是……是腸梗阻。」

我笑了,說:「你也不是大夫,怎麼知道腸梗阻?便秘灌灌腸子就好了……啊……這兒誰給你灌腸啊?獄醫肯定嫌髒!這麼著吧,一會兒,我給你肛門裏夾一小片兒肥皂,過一會兒保證你能放大茅!」

那人緩緩地說:「不是便秘,是腸——梗——阻,」說著眼淚下來了,然後趴在胳膊上嗚咽起來。

韓哥說:「小子!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叫人家給你『走後門兒』給你捅破『來例假』了?」

那人一聽,哭得更傷心了:「班長不讓我說……嗚——」

真有雞姦啊?!太恐怖了!

韓哥說:「方明,這在這裏太常見了,在勞教所更多,監獄最多。」

我說:「那不得加刑啊?」

韓哥笑了:「加刑?中國就沒這條法,不給雞姦定罪,雞姦就沒罪!沒人管。最多把學習號兒撤。有這事兒班長也失職,一般都不聲張,調個號兒完事兒了。」

我蹲下勸了他半天。這個人姓曲,退伍兵。他有兩個好朋友,跟他是一個部隊的戰友,退役一年,那兩個戰友找不著工作,就搶劫。還弄了兩把手槍。周末休息的時候,把他誆去助陣,他嚇得躲在一邊兒,不敢上。後來那倆威脅他,他報案就滅他全家,還給他點兒錢封嘴。他就去了那一次。後來那倆折了,把他咬出來了,說他分了贓。小曲被逮捕以後,調到八筒,上周『學習號兒』在風圈兒把他當眾雞姦,然後就便血、肚子疼。求醫的時候他跟班長說了,班長不叫他聲張,說再講就給他調到一個專門雞姦的號兒去!隨後管教就給他踹到十筒後邊兒,他一直肚子疼,解不出大便。他老求醫,號兒裏煩,總揍他。蘭哥怕打出事兒來,扔這號兒來了。

我說:「韓哥,他有點發燒,這得住院了。」

韓哥不情願地說:「那你求吧,你面兒大!」

我馬上到前邊拍板兒,地保大叫:「報告班長,七號兒求醫。」

班長親自來了,沒等我說話,指著小曲就罵上了:「又是你呀!有完沒完!大夫不理你,來勁是吧!又找楔呢吧!」

我趕忙解釋:「他腸梗阻,一禮拜沒大便了!」

「吃飽了撐的!」

我想笑沒敢笑,「他發燒。」

班長翻著三角眼,「幾盆涼水呀?!」

這警察對這裏邊兒的勾當真清楚啊!怪不得說:警察控制牢頭管號兒呢!我趕緊說:「發燒了,沒敢澆涼水,隨便洗了洗。」

班長叱問:「是高燒嗎!?」

我摸著小曲的頭說:「可能不高。」

「扛著!高了再說!」班長點著小曲:「丫別煩我!再找事兒,看不把你那點兒醜事兒抖了出來!滾!」

班長罵罵咧咧地走了。虎子對著他的背影小聲罵道:「滾!」

吃完下午飯,聽地保跟性病聊案子。沒想到:地保拘役六個月的小案子,也是冤案!他是工程隊的保安,工程隊給一個學校蓋樓,他和另一個保安抓了個小賊,打了一頓,問他們頭兒送不送派出所。頭兒過來一問,原來是那學校校長的兒子!闖禍了——校長惹了,後期工程款拖欠就糟了。趕緊找車,頭兒和總經理親自送小賊回家。也不敢說那「兒子」偷東西,校長不幹了,報案就把抓賊的「地保」抓了。頭兒求著他們——不能說那「兒子」偷東西!怕得罪校長。都以為沒事兒,誰料想,校長使「反托兒」,把他倆拘了——打架沒傷人,最多拘十五天,可是有「反托兒」,刑拘——逮捕——判刑,有始有終,拘役半年!

我問地保:「那刑拘的時候,你沒說你們打的是賊?」

地保說: 「說了, 沒用! 那預審說: 『你抓賊, 贓物呢?!』跟著就電我一頓,我想:反正也沒啥,就是六個月拘役,也不算前科,忍了吧。」

「那你們坐牢,你們頭兒給你發工資嗎?」

「一個月送二百,送了三次就不沒了,誰知道出去咋樣啊?」

「那你這出去得找你們頭兒,讓他給你坐牢補貼啊?」

地保說:「他們送那『兒子』回家,經理就給帶了一萬塊錢過去,這損失還沒找我們賠呢!出去能收留我們就不錯了!以往抓一個賊,打個半死都沒事兒,這回可好……」

我笑著說:「地保,你這案子在中國肯定是太冤,要在美國,判你半年一點兒也不冤!」

「啊?!」

我說:「因為美國打犯人、罵犯人都犯法!有個犯人逃跑,幾個警察把他打了,也沒打傷,老百姓知道不幹了,這幾個警察都判刑了,判一年。」

「還這樣!」

我說:「這就叫人權!西方的人權就這樣。中國人號稱翻身做主人,連基本的人權都沒有,我看電視上共產黨把人權叫成『生存權』,那意思你能活著就不錯了,要甚麼人權?!」

「能活著?我哥死在號兒裏,咋兒說?」

韓哥溜躂進來,唐山欲言又止。我說:「韓哥,咱這號兒這麼多冤案,連地保的拘役都是冤案,簡直冤案之家了!

韓哥說:「嗨?!都一樣!別的號兒的冤案一點兒也不比這兒的少!」

我真是慶幸——要不是這次來大陸前入了美國籍,後果真不可思議。

「方明!」

「到!」牢門外一聲,我神經質地高聲答到。

「收拾東西!」蘭哥說完扭頭就走。

我忐忑地問韓哥:「調號兒還是……」

韓哥說:「方明,你剛來調甚麼號兒啊?起飛啦!」

一聽這話我差點兒蹦起來,一把抓住韓哥的手:「謝謝,謝謝!」

然後回頭跟大家道別,大家的眼裏滿是羨慕。我趕緊穿好了正式的衣服,其它的東西,都不要了。我的衣服都留給虎子了,我知道他會處理得很好。

我光腳站在門口,雙手緊握著牢門的鐵欄杆,準備起飛。

那個心情,別提多輕鬆了。誰會來接我哪?萍萍?大姐?二姐?……

韓哥一拍我肩膀:「你檢察院關係那麼硬,還不乾起?」

「啊?……啊!」

韓哥說:「出去可別忘了咱哥們兒!」

「哪能呢!韓哥,我在你這兒學了多少東西呀!他們都說,就你這號兒管的鬆!多自在呀!」

韓哥一笑說:「咱這『逮捕筒』是最能學本事的地方!甚麼小摸小偷、打架鬥毆,爛七八糟的小案子在前筒就辦了,直接勞教走了,咱這兒都是流水的大案子。還是咱哥倆兒有緣!」

我說:「韓哥,我來海澱看守所整八天。這他媽地獄,又苦又『酷』,剛來的時候可把我愁壞了。現在好了,苦盡甘來,想想這段,還蠻有意思的嘛!」

韓哥說:「你看你,抓著牢門兒這勁兒,跟航太飛機抓著發射架似的,倒數計時嘍!」

韓哥這比喻真形象,我這心情,可不是別的犯人「起飛」的心情可比,真相即將升空,到自由的天宇去翱翔!

筒道裏嘩啦啦的鑰匙聲,格外悅耳,宛如環珮叮噹,我終於盼到了自由的時刻!

蘭哥到了門口,我剛想說謝謝,見他一皺眉,不但把我的話都「皺」回去了,把我的笑容也「皺」回去了。

蘭哥問:「東西呢?都不要啦?」

「不要了,家裏哪能要……?」

蘭哥說:「我讓你收拾東西,沒說放你呀,『郵』七處去啦!」

「啊?!」

我像挨了當頭一棒,腦袋「嗡」一下,大了三圈兒,腿一軟,眼一黑,差點跌倒。幸虧手抓著牢門鐵桿,就勢蹲了下來。

韓哥彎腰拍拍我,說:「方明,嗨……有共產黨在,『航太飛機』[1],造不出來。」

真太慘了!我這架蓄勢待發的「航太飛機」,還沒點著火,先跌架了。(本章完,全文待續)#

註 [1] 我當時曾跟他們聊過:2000年中共貪官外逃捲走了480億美元,相當於16架奮進號航太飛機的造價,所以韓哥這裏會這麼說。

本文由博大出版社 http://broadpressinc.com 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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