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逝世,這位幾乎所有文青都看過的作家,跟現在的世代還有關係嗎?這當然是大題目,可洋洋灑灑寫萬字,但今天我想從一個特別的角度談談:如果要透過小說來了解今日香港——撇開狗屎報那類「小說」不論——除了歐威爾《一九八四》,你其實更要看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以下簡稱《生》)。

小說內容及背景我不介紹了,可看維基百科,這裏我想談的,是昆德拉花了不少篇幅探討的一個美學概念:Kitsch。《生》有多個中譯本,似乎由韓少功開始,「kitsch」便譯成「媚俗」或「媚俗作態」,我覺得這譯法不太好,偏離了昆德拉原意。

中文「媚俗」一詞,自古以來都解作「迎合世俗」、「討好大眾」。完。但昆德拉是要表達這個意思嗎?不。昆德拉用了很生動的譬喻來解釋這個字:「kitsch的本質,是對屎的絕對否定(le kitsch, par essence, est la négation absolue de la merde)。」為什麼否定一坨屎就是kitsch呢?得由聖經說起。

昆德拉說《創世紀》的故事讓人們相信,上帝的創世很美好,人類的存在很合理,所以大家都應該無條件認同生命,大量生兒育女,讓子孫遍布地上,統治萬物。接着作者筆鋒一轉,指出人會痾屎,而糞便這種邪惡的存在,跟上帝創造的美善世界有明顯抵觸,令聖經那個宣揚「世界完善」的故事變得難以接受。

但如果你一定要令自己相信存在很合理、世界很美好、生仔很正確,怎麼辦呢?昆德拉在書中答道:那就索性否定屎的存在,假裝自己活在一個沒有屎的世界,「這種美學標準就叫kitsch(Cet idéal esthétique s'appelle le kitsch)」。

Kitsch本來是德文,十九世紀多指庸俗的藝術品,如今作為美學概念,通常用來形容濫情作狀、空洞俗氣的東西或事情,用香港話來說,即「扮嘢」、「bad taste」、「娘」、「膠」,有時甚至可稱為「柒」。簡言之,kitsch的意思不是「媚俗(迎合大眾喜好)」,而是庸俗、俗氣或惡俗。

在昆德拉的詮釋中,kitsch特指一種我會形容為「假大空、正能量的俗氣」——Sabina憎恨的不是共產主義,而是共產政權的kitsch。有一章講kitsch的典型例子,是共產黨「五一節」的樣板遊行:街上步伐齊整的遊行者,從陽台上觀看的老百姓,都表現得很有熱情,當某個隊伍走近領導的觀禮台時,再苦的臉孔都會展露恰當的微笑,以示他們十分開心兼絕對認同。但認同什麼呢?

昆德拉說得妙:老百姓展示出來的,不只是對共產黨管治的認同,更是「對存在的絕對認同(l'accord catégorique avec l'être)」。昆德拉指共產黨的厲害和狡猾之處,在於將《創世紀》「講好存在故事」的套路據為己用——正如神所造的世界不該有屎,黨治下的世界只有光明,沒有陰暗。

人類歷史上有各式各樣的俗氣(kitsch),如猶太人的俗氣、基督徒的俗氣(香港人會叫「耶撚」),也有極權的俗氣(kitsch totalitaire)。在極權俗氣當道的社會,黨用一種宏大、壯麗、集體化的敍事,抹走社會所有瘡疤,磨平人的一切個性。昆德拉寫道(以下是我據《生》的法譯本翻譯):

「俗氣(Le kitsch)是所有政客、政黨和政治運動的美學標準。在各種政治立場並存的社會裏,它們的影響互相抵銷,彼此制衡,我們還可以或多或少地免受俗氣的裁判,各人可以維護自己的個性,藝術家可以創造另類的作品。然而一旦某個政黨壟斷權力,我們便馬上置身於一個極權俗氣的王國。」

昆德拉接着說,在那極權王國,「所有損害俗氣的事物,都要被排斥於生活之外,這包括:每一種個性的展示(一切不協調的舉動,都是向愛護人民者的笑臉吐口水)、每一種懷疑(一開始就對微枝末節抱有疑惑的人,最後必會懷疑整個人生)、反諷(在俗氣的王國,一切都必須認真看待)」,諸如此類。

與kitsch對立的,是思考、懷疑及提問——這些都屬於生命中「沉重」的部分。昆德拉說:「在極權俗氣的王國,答案是先於問題而給予的,排除了任何新的問題。可見極權俗氣的真正敵人,是提出問題的人。」一旦提出問題,追問下去,極權俗氣就會崩潰,露出幕後那坨屎了。

雖然昆德拉透過對kitsch的分析,點破了共產政權的本質和技倆,但大家千萬不要誤會,以為俗氣只體現於品味低下的專制政權,如我們近年所見的現象:穿不倫不類的太監服、寫不三不四的毛筆字、講似通非通的黨八股、說好xx故事⋯⋯不,就算是大談民主的人,也有民主的俗氣,從美學角度來說,它跟極權的俗氣同樣可笑,也同樣令人反胃。

事實上俗氣並非絕對的惡,某程度上它還可以令你更開心,使人生更易忍受。若你執意「脫俗」,擺出居高臨下的姿態,彷彿眾人皆醉我獨醒,這其實也是一種俗,甚至是最可笑的俗。我們每一個人,就像《生》的幾個男女主角,終究未能免俗,但你越能察覺生活中的kitsch,就越難被極權洗腦。看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人,今後再看扯旗禮,相信都會忍不住笑。@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自「馮睎乾十三維度」Patreon

(編者按:本版文章僅代表專欄作者個人意見,不反映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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