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好了珍姐談一個小時,結果傾了五個鐘頭。

珍姐善談,梨渦淺笑,近看依然動人。不喜歡讀書的她,身高五呎三吋半,穿三吋高跟鞋,腰姿婀娜,年輕時喜歡跳舞,牛仔慢四阿哥哥,一日名字叫露絲瑪麗,第二日叫雲妮莎,舞伴天天新款,都記不得自己曾叫甚麼英文名字;好動好玩,入水能跳,出水能游,露營、打麻雀、白沙灣游夜水、排球、羽毛球、睇電影、追衛斯理藍血人……年少無憂,卻偏偏做了兩件違背平生心事,命運弄人如斯,真真啼笑不得。

話說珍姐土生土長,新界圍村人,年少時無慮無憂通山走,蓮塘一帶芒果樹、大樹菠蘿、青欖、銀稔年年依時開花結果,梯田種米每年兩造,綠悠悠的稻米隨風款擺,溫柔搖蕩,結穗時金黃飽滿,斜暉脈脈溪水悠悠,每有節日喜慶在山頭野嶺共享家鄉盤菜,農家之樂樂如何之。

幼年腳印心影終日流連錦山山上,石鼓壟後山的香海蓮社半春園;本是黃筱煒居士於1930年代初期興建作靜修之用,黃筱煒經營「永利威酒莊」,主銷五加皮和玫瑰露酒。居士常和兩名知己在半春園作半日遊,談經膜佛,「半春」二字內含「三人半日」之意。境緻清幽,青松修竹,殿宇巍巍,佛像森森,道袍飄飄,禮懺焚香,晨鐘暮鼓,仙氣不言,稚女情懷似懂不懂問道和尚,不沾人間半點煙火,自在自由。

年紀漸長,住近墟市,入讀大埔六鄉小學,雖然懶讀書,但小學會考成績不錯,只是無心向學,立志去觀塘做車衣學徒搵錢,晚上在旺角唸夜校,唸了幾年夜中學,又唔去參加中學會考。似乎世界美好,停頓下來,香港是我家,有氣有力肯做,唔駛理有冇志氣,好日子日日過。

珍姐的父親和伯父都是鐵路局工人,當她寄居在伯父位於羅湖的宿舍時,親歷港人揹油背米穿著臃腫爭先恐後賑濟祖國的親朋戚友,從車窗趲進火車的焦急狼狽相,心有慼慼然。後來又見到沙嶺公墓的孤魂野鬼,都是冒死從大陸逃來香港的罹難者,無名的碑石都向北望。珍姐的母親是傳統圍村婦女,做工廠,做泥工,揼石仔,大熱天時戶外工作戴一頂黑色布邊客家涼帽,幫閒打掃半春園。

珍姐平生違背第一心願是嫁了香港警察。她一直認定「好仔唔當差」,最看不起警察貪污舞弊,蝦蝦霸霸,食叉燒飯唔俾錢,睇戲唔使錢。丈夫是鄰居,丈夫的父親是知識份子,紈褲子弟家道中落,漂港後生活無計;那時入職香港警務處無最低學歷,兄弟姊妹眾多,丈夫只好打一份工,沒有家蔭,沒有學歷,但靚仔,寫得一手端正字體;縱使嫁作差人婦,珍姐終生不和丈夫的警察朋友混混,不飲宴往還。

丈夫在同一個崗位待了很久很久,老外指揮官要告老還鄉時,打算將他升級為沙展或警署署長,好讓他多拿點退休金。但丈夫自知無能無德,升職後總要依靠下屬效勞做鎗手,又不識一句半句英語好和上級溝通,過唔倒自己一關,婉拒了提攜升職雅意,最終以一柴退休,俗稱眼淚柴。

老外上司回老家後,丈夫自然要調職,幾十年慣做警車司機等內部朝九晚五崗位,人肥肚腩大,一旦要輪日夜更日日夜夜上街巡邏查案,最要命的還是臨近退休年歲,卻要參加挺嚴格的體能訓練,像訓練神鎗手飛虎隊那樣拿命,唯有苦忍死撐,終於捱出了憂鬱病。

丈夫退休幾年後,還想用有用之軀做些事;揸車是長項,於是駕駛鄉郊綠色專線小巴,人見人愛,車見車載。一日,駕車時被乘客喚醒,原來竟然睡著了。晚上告訴了珍姐,說如果一旦出事,他只會負累妻子和二名女兒一家三口,但車上的十多名乘客各有各的家庭,為禍慘悽不言而喻。丈夫翌日即時辭職,但沒有如實向老闆解釋原因,又被視為不近人情,成為終身鬱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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