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前後,不少人在北京中關村一帶見過一個老頭:他弓著背,趿拉著破棉鞋,躑躅街頭。有時候,他在一家店舖買兩個小蘋果,邊走邊啃,碰到熟知的學生便說:「你有錢給我幾個,要的不多。」
這個落魄的老人就是葉企孫,清華大學物理系和理學院創始人,中國近代物理學的奠基人之一。
他的門下,走出了79名中國科學院院士;王淦昌、錢偉長、錢三強、趙九章等著名科學家,都得益於他的栽培。
被譽為「大師的大師」,葉企孫為甚麼晚年如此淒涼?他的一生經歷了怎樣的跌宕起伏?
清華大學物理系和理學院的創辦人
葉企孫,原名葉鴻眷,1898年出生於上海。葉家是書香門弟,又是官宦之家,葉企孫的祖父是清朝的五品官吏,為清政府辦理過海運;他的父親葉景澐是上海縣邑一位博學的舉人,也是一位教育家。
從五歲起,父親就教葉企孫識字,稍長大一些,又送他入私塾讀《論語》,接受中國傳統教育。
1911年,不滿13歲的葉企孫考取清華學堂,成為那裏的第一批學生。
之後,他前往美國芝加哥大學學習物理,1920年獲得學士學位,同年進入哈佛大學攻讀博士學位。
讀博期間,23歲的葉企孫與同伴在測定普朗克常數這個實驗物理學的重要課題上,獲得當時的最佳數據,測定值被國際物理學界沿用多年。
1924年,獲得博士學位後的葉企孫回國,任國立東南大學物理系副教授。
1925年,清華學校創立大學部,他被聘為物理學副教授,次年升教授,並創建清華物理系,出任系主任。
1929年,清華大學理學院成立,葉企孫出任院長,並被推選為決定學校重大政策的七位評議員之一。
此後,葉企孫一直是清華大學的領導核心人物之一,幾度以校務委員會主席和代校長名義主持校務。
在葉企孫的領導下,清華物理系聘請了不少優秀人才,該系也成了培養中國科技精英的基地。
得意門生投共 立大功卻成「特務」?
眾多學生中,1931年考入清華的熊大縝是葉企孫的得意門生,也是徹底改變他命運的人。
1935年,熊大縝畢業後留校任助教,並作為助手住進了獨居的葉企孫家中,師生感情甚篤。
1938年3月的一天,熊大縝突然對葉企孫說,自己要放棄已經考取的德國留學名額,轉而到冀中去,幫助那裏的人武裝抗日,那裏需要科技人員。
據《熊大縝與趙九章之死》一文,原來,當時中共冀中軍區衛生部部長(原輔仁大學助教)張珍接到冀中軍區司令員呂正操的指令,要尋找一批知識份子、技術人員到根據地,從事輸運、製造烈性炸藥等工作。
張珍於是潛入北平,經介紹找到熊大縝,動員他去抗日。
熊大縝救國心切,又被中共的宣傳蠱惑,於是決定去冀中。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葉企孫,葉企孫並不贊成,但又無法極力阻止,只得任由他去了。
到冀中軍區後,熊大縝的才幹深得呂正操賞識。三個月後,他就被任命為供給部部長,全面負責整個根據地的物資工作。
他同時著手籌建技術研究社,開展烈性炸藥、地雷、雷管等研製工作,還研究、安裝短波通訊工具。
為了獲取更多資源,不久,熊大縝悄悄尋求葉企孫的幫助。在葉的協助下,他周圍很快聚集了一百多名青年知識份子,並獲得關鍵軍用物資。
冀中根據地的炸藥廠不斷壯大,到後來竟建成了一座擁有二千多工人,能製造大批量地雷、手榴彈、復裝子彈和擲彈筒彈,還能修理各種槍械的大型兵工廠。
呂正操晚年在回憶錄中寫道,熊大縝「為創建抗日根據地做出了重要貢獻」。
說到這,我們再提一句,中共拍的《地雷戰》《地道戰》《平原作戰》等電影,說甚麼農民土法研製、發明地雷炸鬼子,那都是騙人的,不是真實歷史。
真實的地雷戰背後,是熊大縝那些愛國知識份子的身影。
但是,熊大縝們當時根本不了解中共的殺人本質,他們很快遭遇厄運。抗戰緊要關頭,偏居延安的中共卻因為與國民黨關係惡化,在各個根據地成立「鋤奸部」,發起所謂清洗漢奸特務的「鋤奸運動」。
冀中軍區「鋤奸部」不能沒成績啊,於是就瞄準了知識份子成堆的供給部,懷疑軍區內部有一個龐大的特務組織,供給部是大本營,技研社是活動中心。
這樣一來,熊大縝成了首要份子,其他青年知識份子也在劫難逃。
1939年春,熊大縝等一百多人被打成國民黨中統特務全部逮捕,遭嚴刑拷打,案件轟動一時。
葉企孫聽說後,同時聯繫國共雙方,設法營救。就在營救期間,26歲的熊大縝在軍區機關轉移過程中被秘密處決。
大家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最後時刻,他為省下一顆子彈去打日軍,說自己寧願被石頭砸死。而那個行刑者真的放下步槍,去找了一塊石頭,砸向熊大縝的腦袋……
1947年6月23日,葉企孫在日記裏寫道:「今日是舊曆端午節。每逢端午,吾想到大縝。九年前的端午,他從大陸回到天津,那是一個surprise(驚喜)。誰知道以後的事多麼可悲。近幾天在讀《白石道人歌曲》,看到他的『五日淒涼心事』句,更增悲痛。」
那時,師徒二人幽冥兩路已經8年了,葉企孫仍然惦念著曾與他親厚的得意門生。
被扣莫須有罪名 大師殞落
而熊大縝死前也肯定想不到,幾十年後,恩師葉企孫竟也因為自己,被橫加迫害。
文革爆發後,「熊大縝特務案」被重新翻出來。因為熊大縝是葉企孫的學生,從軍後還得到葉的協助,所以連普通國民黨黨員都不是的葉企孫,被誣陷為國民黨中統安插在學校的頭子,說熊大縝是受他派遣打入中共根據地的。
據《葉企孫的貢獻與悲劇》等記錄,1967年6月起,年近七旬的葉企孫被北大紅衛兵(葉1952年調入北大)揪鬥、關押、抄家,還被關進牛棚。肉體上的折磨和人格上的侮辱,使他精神近乎崩潰。
他出現幻聽,認為有電台在監視他,「一舉一動都有反映,他喝一口茶,電台就說他喝茶不對,他走出門,電台就叫他馬上回去」。
姪子葉銘漢看著他,「甚覺悲哀」,說:「你是學物理的,你知道電波透不過牆,根本沒有這種事,是幻覺」。葉企孫回答說:「有,是你耳朵聾,聽不見。」
1968年6月28日,更大的厄運降臨,葉企孫正式被中央軍委辦事組逮捕,關押一年多。
1969年11月,他被放回北大,學校繼續對他的「特務問題」進行審查,工資停發,只發少量生活費。
家已被抄,住房也已易主,他被安排在一間學生宿舍裏。曾經風度翩翩的著名學者、大教授,此時已身患重病,小便失禁,雙腿腫脹難以站立,整個身子躬成九十度。
那時候,不少人在中關村一帶見過葉企孫。他頭髮花白,穿著一雙幫裂頭缺的破棉鞋躑躅街頭,間或踽踽前行,有時也到小攤上討吃討喝。
後來,他漸漸恢復了一些神智。有一次錢三強在中關村的馬路上碰到他,一看到老師呢,就馬上跑上去跟先生打招呼,表示關懷。
先生一看到他來了,馬上就說:「你趕快離開我,趕快躲開,以後你見到我,再也不要理我了,躲我遠遠的。」
錢三強當時是二機部的副部長,負責原子彈工程。他的學生深知他的用意:他知道這麼重要的工作,最忌諱同那些政治上有問題的人來往的,他生怕錢三強因此遭到一些不幸。
兩年後,在北大當老師的張之翔騎著單車,在校外一所公寓中找到葉企孫。
張之翔回憶說:「他已經不認識我了,我說我是張之翔啊,他說哦哦,坐坐。他坐在籐椅上,就給我看,兩個腿腫得很厲害,走不了路。他也沒有牢騷,很平靜的。可是人已經不像個人形了。我也沒有多少好說的,我說先生多多保重,我就,我就……」說到這,張之翔淚流滿面,「……我就離開了,以後再也沒有看到他。」
葉企孫的姪子葉銘漢說:「叔父沒有向任何人表示過他一生很悲慘,他的看法好像是世界上和歷史上冤枉的事情很多,沒有必要感嘆自己的人生,他對自己的遭遇淡然處之。」
1977年1月13日,葉企孫因病去世。在生命的盡頭,物理學家錢臨照去看他,他取出《宋書》來,翻到范曄寫的《獄中與甥侄書》中的一段,「吾狂釁覆滅,豈復可言,汝等皆當以罪人棄之,然平生行已在懷,猶應可尋,至於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大致意思是,我無意中招來殺身之禍,這沒甚麼可說的了,你們可以把我當成罪人遺棄。但我一生的行狀如何,自己心裏清楚。我腦中所想,你們或許難以理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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