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去了香港極西之點,即屯門海岸的龍鼓灘。相比香港市區的繁華,此處比較荒涼,只有一條巴士線前來。但因為在龍鼓灘可以看到罕有的中華白海豚出沒,海灘邊懸崖上設有一個觀景臺。我到時已近黃昏,爬上觀景臺,是夕陽無限好的美景。紅日落處,遠山如黛,蒼茫暮色中,剛好有一條漁船橫臥,又令人聯想起「漁舟唱晚」的詩情。於是拍了幾張日落照片,當作一次輕鬆郊遊之旅的回憶。

港鐵宋皇臺站的宋元兩朝出土文物展。
港鐵宋皇臺站的宋元兩朝出土文物展。

誰知照片擺上網後,一個朋友看了告訴我說,龍鼓灘就是文天祥詩《過零丁洋》中的惶恐灘,而面對著的一片大海,就是詩中的零丁洋,現在名稱叫伶仃洋。我真是意想不到,一次郊遊的回憶隨即轉換成一次思古之幽情。

我父親生前非常崇拜文天祥,視為他心目中完美人格的最高楷模,很小就要我們背誦文天祥的《正氣歌》和《過零丁洋》這兩首詩。父親把兩首詩抄寫在紙上,再貼於牆壁,要我和弟弟經常背誦:

龍鼓灘村公所。
龍鼓灘村公所。

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裏嘆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直背到滾瓜爛熟,至今猶記得,在背誦之時,也把父親期許的價值觀深深刻印在自己腦海中。

但之前,這個英雄,畢竟是700多年前的古人;這個國破家亡的悲劇早已是遙遠不可及的歷史,但突然之間,竟然一下就來到眼前!

港鐵宋皇臺站。因民間傳說南宋末代兩個小皇帝曾在此處避難而稱為宋王臺。
港鐵宋皇臺站。因民間傳說南宋末代兩個小皇帝曾在此處避難而稱為宋王臺。

地處中國天涯海角的香港,正式進入中國的大歷史,正是這個改朝換代,風雨飄搖的時代。當時被元軍追趕,南宋末代朝廷倉皇南逃,越過嶺南,最後在崖山海戰一役慘敗,十萬宋軍全軍覆滅,8歲的末代小皇帝宋少帝趙昺被大臣陸秀夫背負投海自盡,南宋從此滅亡。

元朗新田鄉文氏家族大夫第,為文天祥堂弟文天瑞後人,清光緒年間的進士文頌鑾的府邸,現為香港法定古蹟。
元朗新田鄉文氏家族大夫第,為文天祥堂弟文天瑞後人,清光緒年間的進士文頌鑾的府邸,現為香港法定古蹟。

這個決定南宋最後命運的崖山之戰,在今廣東新會縣的西江入黃茅海的海口,與伶仃洋僅僅隔了一個澳門和珠海,南宋末代朝廷的丞相文天祥當年被元軍俘虜後被押在元軍馳往崖門的戰船上經過零丁洋,最後一戰,他目睹了結局,痛苦見證他效忠的宋王朝慘烈的覆沒,因而賦詩《過零丁洋》,表白決定追隨宋家天子以死殉國。當然,文天祥所謂的國,不是我們今天的國家觀念,而是宋王朝的家天下。文天祥詩中的惶恐灘在何處?有兩個說法,一說是文天祥江西家鄉吉安贛江中的一個險灘,另一說就是正面對伶仃洋的香港龍鼓灘。龍鼓灘的背後山坡上有一巨石,名叫皇帝岩,傳說當年8歲小皇帝宋少帝曾在此山洞避難,其間突然聞訊元軍迫近,遂在龍鼓灘倉惶上船逃亡,恐懼此情流露無遺,此灘遂叫皇恐灘,而在文天祥筆下就成了惶恐灘。而文天祥被押解過零丁洋,是否也在此海灘停留過,不得而知。因為至今一切都是民間傳說。

元朗新田鄉文氏家族大夫第,為文天祥堂弟文天瑞後人,清光緒年間的進士文頌鑾的府邸,現為香港法定古蹟。
元朗新田鄉文氏家族大夫第,為文天祥堂弟文天瑞後人,清光緒年間的進士文頌鑾的府邸,現為香港法定古蹟。

在嶺南的民間傳說中,宋王朝最後的血脈在香港還留下了另一處遺跡,即南宋兩個末代小皇帝,尚是廣王的宋少帝及他的兄長宋端宗(先於宋少帝病逝,時年10歲,趙昺才登基繼帝位)逃避元軍追擊曾在香港九龍灣逗留過,因此留下一個石碑宋王臺。香港最近建新鐵路站,在此處發現宋元兩朝的古井、錢幣和瓷器碎片等文物,因此去年6月通車後,此站就命名為宋皇臺站。

宋朝三百年,公認經濟繁榮文化昌盛,是華夏文明空前絕後的高峰,也是人類中古史的罕有輝煌,一幅清明上河圖讓全世界為之驚豔,東坡居士的千古絕唱讓華夏後人望塵莫及。但崖山一役,繁華錦繡的山河,唐詩宋詞的絕世文化,如同狂風暴雨掃落一地的柳絮,待從頭收拾舊山河,宋代的繁華已一去不返,從此「崖山之後無中國」。

新田文天祥公園的文天祥塑像。
新田文天祥公園的文天祥塑像。

而香港也是在這個時代,首次進入中國大歷史的視角。宋王臺的考古發現,證實當時的九龍灣是宋元兩朝海上絲綢之路的一個繁榮通商口岸。至於南宋滅國之際,兩位末代幼帝是否真的踏足過香港土地避難,現只限於民間傳說,既無文獻記載,也無考古發現。民間有此專說,可能是寄託了中國民間對兩位小皇帝悲劇命運的無限同情。

但大致可證實的是,宋王朝的忠心臣子文天祥倒確實有血脈後裔在伶仃洋一岸孳息生養。文天祥的一個堂弟文天瑞在南宋末年率領族人遷到廣東寶安縣避禍,元滅宋後,文天祥降元作了官的二弟文壁也舉族遷居寶安縣,現文氏族人後代分散在深圳和香港新界兩地。香港新界五大原居民族群,元朗新田鄉和大埔泰亨村的文氏家族就是文天瑞的後人。近年港深兩地文氏族人在新田鄉建了一個文天祥公園紀念他們偉大的先祖,在一個小山崗上豎立一座文天祥雕像,我去瞻仰過,基座上的刻字對文天祥是冠以「民族英雄」的頭銜。但700年前的華夏還沒有民族國家的概念,民族英雄其實無從說起。宋王朝的文丞相只是按照那個時代儒家士大夫的價值觀,做到了作為人臣最完美的盡忠殉節的義務和責任。說深一層,如果說宋代是中國文明的巔峰,文天祥就是這個巔峰文明的遺民,他的儒家士大夫的精神由這個文明所滋養,因此他要用自己的生命為這個被狂風暴雨摧折而凋謝的文明所殉節,他的《過零丁洋》就是他的天鵝之歌,也是為這個曾經燦爛過的文明唱的一首輓歌。現在文天祥的血脈後人雖然眾多,但以其對文明領悟的能力,未必稱得上是這種精神的傳人。

文明的發展不總是如我們期望的永遠直線性向前,反倒是常迂迴曲折,反反覆覆,登頂之後,就會開始下坡,甚至後退,後退,再後退。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中,有許多燦爛的文明就是在這樣的曲折反覆中最後夭折,被黑暗所吞噬。

華夏文明的巔峰宋王朝的傾覆,也讓人感到文明是非常的脆弱,美好的東西往往經不起狂風暴雨所蹂躪。香港西陲這片汪洋,這個少人的海灘,在700年前就見證過野蠻戰勝文明的這齣悲劇。700多年過去,歷史循環,好像又進入再一輪的改朝換代,150年的風華絕代再次風雨飄搖,再次山河破碎風飄絮。在龍鼓灘頭,回想前塵往事,歷史和現實,歷史的因循往復,不免讓人浮想聯翩,悲愴扼腕。但今時今日還會有一位文丞相站在伶仃洋岸,為再次的風雨飄搖唱一曲文明的輓歌嗎?◇

(本報專欄作家所提出的批評,旨在指出相關制度、政策或措施存在錯誤或缺點,目的是促使矯正或消除這些錯誤或缺點,循合法途徑予以改善,絕無意圖煽動他人對政府或其他社群產生憎恨、不滿或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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