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挑選書或雜誌,作為送給親友的生日禮物,尤其是可以連結個人和時代的出版品。比如在歐洲旅行途中,我常在市集舊書攤翻找《National Geographic Magazine》(國家地理雜誌),如果運氣好挖到六、七十年前的某期,出版時間剛好就是某位長輩的誕生月,那毫無疑問便是個美好雋永的紀念品。
至於二十上下的晚輩,比如我就曾經選送與之同年誕生(一九九六)出版的《廣末涼子初寫真集》。當時洛陽紙貴、一本難求的攝影書,如今偶然被我從東京神保町古書店挖掘出土。翻閱一幀幀十六歲的少女廣末,青春無敵的氣息從書頁溢滿而出。祝你生日快樂,以這本forever young的寫真集。
而話說自己,年過四十,我就有點自暴自棄不喜慶生了。倒是去年有個禮物,卻讓我覺得不切蛋糕不吹蠟燭的這天,其實還挺可愛,開啟了不同的想像。
這是來自日本一個稱之為「バースデー(Birthday)文庫」的計劃,他們為一年中三百六十六天(含閏年的二月二十九)生日者,分別選出屬於「你的這一天」之代表作品,然後為此書重新套上印有日期的書衣。
我的「生日書」,是誕生於一九二〇年八月二十二日、美國作家布萊伯利(R. Bradbury)的經典科幻小說《The Martian Chronicles》(中譯:火星紀事)。這禮物令我不禁莞爾,原來,我常覺得自己與多數地球人類格格不入、甚至屢遭排擠的火星怪氣,早就如此命定,只能一笑置之了。
對我來說,紙本書或雜誌,和網絡文本最大的差異,就是它們像人一樣,有著確切的誕生日,且隨著時空遞變,讓閱讀者從視覺、觸覺、嗅覺,都能清晰感受到紙本的年齡意義。人與書的生命,因此交互編織出具有身體感應的親密關係。
這也是為甚麼,我熱衷於蒐集各種紙本出版品的創刊或停刊號。我深信任何雜誌的發刊就是一則宣言,它必定會在誕生日大聲說出自己是誰。比如二〇一〇年我參與創辦《cue》電影雜誌時,就作了這樣的發刊告白:「既然電影和人生,總是互為déjà vu(似曾相識),我們或許需要一些『連結』的提示。」
然而有哈囉就有掰掰,能夠為說再見作出經典示範的,莫過於二〇〇九年四月最終號的《廣告批評》。作為日本當代極具影響力的文化評論雜誌,當時在熄燈的封面,竟只簡約素淨地寫著:「三十年來,非常感謝。」如此感傷卻也如此帥氣。畢竟,說再見,一如人生,總是千言萬語終歸一句了。
二〇一六年,這個對我來說人生空前艱苦的歲末,我在紀伊國屋書店買了本新書,書裏的每一頁都是空白,只依序在頁首印著一行極小的字:某月某日星期幾。書是剛好可以放進外套口袋的「文庫本」,書名叫做:《マイブック》(My Book),副標是:「二〇一七年の記錄」。
有趣的是,在書封摺頁,留了一個貼相片的小方塊;而最末版權頁,則把著作者欄空白,等你填上自己名字。其實,這是一本偽裝成書冊模樣的日記本。每一年,新潮社這家歷史悠久超過一世紀的出版公司,都會發行這本無字而待寫的小書,並收入其著名的「新潮文庫」系列。
我很喜歡這個概念,不只是作為一個有創意的行銷策略,更有著深刻儀式性的象徵意涵:每一年的第一天,請試著提筆,為此時此地人生百態,開始寫一本專屬於自己的書。
我一直深信班傑明(W. Benjamin)在《單行道》中所言:「面對自己而不感到惶恐,才是幸福。」也於是,這個「自分の本」,其實就是每天面對自己最好的練習(或許因此就可以不用再焦慮地購閱各種「勇氣」系列暢銷書了吧)。◇
——節錄自《邊讀 邊走》/ 麥田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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