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漫溢鄭州,洪災冷不丁又降臨中原。「現代化」一眨眼就被沖得精光,就像「盛世」泡了湯。說洪災在河南不是新鮮事,我這兒就說一說「七五八」信陽兩座大壩坍塌的老事兒,國人卻要想一想這些洪水之間的因緣。

滿街飄蕩的烙餅香味兒,也把一九七五年夏天,烙進我的記憶裏。在河南省會鄭州的大街小巷,人們搭起無數臨時爐灶趕製烙餅,一種救災的全民式動員。

「七五八」豫南垮壩,被洪水淹沒的村莊。(網絡圖片)
「七五八」豫南垮壩,被洪水淹沒的村莊。(網絡圖片)

「七五八」豫南垮壩,被沖毀的鐵路與列車。(網絡圖片)
「七五八」豫南垮壩,被沖毀的鐵路與列車。(網絡圖片)

七五年尚在文革中,但毛澤東又啟用了鄧小平,於是騷亂將將止息,政府的功能在復甦中。我是省報一個跑農村的小記者,從豫北清涼的太行山區趕回來談稿子,一進編輯部便聽說南邊有兩座大水庫垮壩了。

省城裏說垮壩談虎色變,說從水庫裏蛟龍般溢出十來米高一個直立如壁的水頭,一路橫掃而去,把京廣鐵路都擰成了麻花。莊戶人都在夢鄉裏淹進澤國。鳳凰網副總裁喬海燕,當年正身處洪河上游石漫灘水庫十幾米遠,三十五年後他回憶道:

『從水庫裏洩下的洪水,簡直是一頭暴怒的猛獸!四億立方米的水在兩三個鐘頭內全部洩盡,那種驚人的沖擊力和毀滅性,絕非人間筆墨所能形容其萬一。

激流先是朝北,順著往下游沖撞,浪頭有十幾米高,一路奔騰咆哮,肆無忌憚的撕裂、吞沒著一切。沖到距舞陽縣不遠的一處高地,旋即掉頭向東,留下一個湍急的漩渦掃蕩四周。

掉頭的大水繼續向東狂奔,一直沖到京廣鐵路,與板橋水庫決口的洪水匯合,形成汪洋。幾個老百姓對我形容垮壩那一刻,「像天塌了一樣!」「從來沒有聽過那聲響,大,嚇死了人,滿世界的轟響,響著響著,轟!一聲,啥都不知道了,等你醒過,在樹窠杈上擔著呢」。

當時就有六萬人攀在樹上,堪稱一個世界奇觀。32個縣、347個公社、1,800多萬畝耕地,一片汪洋;二百萬人困在壩上、堤上、房上、筏上……中央慰問團團長紀登奎乘一架米—8直升機飛臨災區上空,隨行新華社記者張廣友從空中描述:

「俯瞰遼闊的豫中平原,往日一片綠油油的莊稼不見了,而今是一片白茫茫,猶如汪洋大海,一眼看不到邊。午陽、西平、遂平、上蔡、平興、汝南等大部份縣城都已經泡在水中,高大的煙囪大半截露在水面上,地勢較高的地方和沒被完全淹沒的房頂上站著許多人……村莊的房屋和田野的莊稼幾乎全部被洪水淹沒了,偶爾看到一些大樹枝頭還露在水面上……。」

相當於一顆小型原子彈

這就猶如一場長江洪峰氾濫到了人口稠密的豫南。汝河上游也垮掉的另一座板橋水庫,庫容是五億立方米,潰壩流量達到78,200立方米/秒,二十多年後據水利學家王維洛計算,這流量超過了長江宜昌站實際測到的歷史最大洪水量。

據倖存者回憶,夜幕裏天上一道閃電,一串炸雷,暴漲的水庫陡然萎癟,幾億方庫水滾滾下洩,有一個聲音喊道:「出蛟了!」

那一次豫南同時垮壩的共有五十八座中小型水庫。紀登奎說:「兩個大型水庫和那麼多的中小型水庫垮壩,所造成的人民生命財產損失相當於一顆小型原子彈!」

整個事件在國際上被統稱為「板橋水庫潰壩事件」,乃是世界上最大的水庫垮壩慘案,也是所謂「全球科技災害第一名」,或稱「人為技術錯誤造成的災害」,國際上著名的印度博怕爾化工廠洩毒事件和前蘇聯切爾諾貝爾核電站爆炸事件,才分別名列第二、第三。

大自然與天文氣象導致的洪水威脅,在中國其實是超過六十年安瀾的,荒唐卻是「人定勝天」建造的水壩水庫之失控而釀成「人造洪水」,更荒唐還在於中國制度無問責機制,無論多少老百姓都是白死,而且是在閉關鎖國中庾死。

張廣友回憶,當時紀登奎就明令:「中央領導已經決定這次水災不作公開報道,不發消息,特別是災情不僅不作公開報道,而且還要保密。」文革後紀登奎又解釋過一次:「不叫公開報道是怕產生副作用,影響穩定;那個時候正是毛主席和周總理重病期間,不讓公開報道,也是怕他們受刺激,內部報道也只能選擇極少量給他們看,這種內部報道不會給他們看的……。」

究竟死了多少人?水利部至今謊稱「不超過一萬人」;但是一批全國政協委員和常委們揭露,「七五八」豫南垮壩,奪命23萬人,等於另一次唐山大地震——一年後的幽燕陸沉,蒼龍死去,乃是驚天動地的,可憐此前中原洪水滔滔,竟被遺忘得無影無蹤。

我仍依稀記得,甚至大水過後人們熱衷傳播的一個小道消息說的是,鄧小平由紀登奎陪同,坐直升機親臨災區上空,俯視豫南一片澤國,難過得掉眼淚。哪曉得紀登奎的長子紀坡民在2011年爆料,真相居然如此:

「河南省委第一書記劉建勛急向國務院副總理紀登奎報告險情。紀登奎立即趕往副總理李先念辦公室,他們決定向第一副總理鄧小平匯報,請求具體指示,因為鄧小平當時除了是國務院第一副總理主持國務院日常工作外,還擔任軍委副主席和解放軍總參謀長,有權利和能力調集各兵種參與搶險工作,而無需驚動毛澤東和周恩來。

「8月7日22時45分左右,李先念給鄧小平家裏打電話。鄧榕接到電話後說鄧小平不舒服,已經入睡。李先念說發生了非常危急的情況,必須叫醒鄧小平。但鄧榕堅持說鄧小平已經入睡,身體不好,不能叫醒,有事天亮再說,並掛斷了電話。

「但據紀登奎和李先念後來了解,當晚鄧小平並沒有生病,也沒有入睡,而是在萬里家打麻將,一直打到8日清晨5點左右。」

中國老百姓的政治想像力,實在是貧乏得可憐,尤其是關於政治強人的心腸。

人們至今也沒有發現,「七五八」豫南垮壩,對日後震動世界的「鄧小平時代」具有某種反諷的象徵性含義——鄧小平的執政,自始至終都頭上頂著一盆水,那盆水猶如達摩克利斯劍,他的傾覆乃是須臾間事。

這是後毛時代中國政治永遠的宿命。「垮壩」的概念便從水利學延伸到政治學——以此才能解釋,為甚麼中國政治近二十年來的最高原則是「穩定」。

歷史的詭異又在,「豫南垮壩」雖不像「唐山地震」成為毛時代坍塌的神秘預兆,卻開啟了別一種「洪水恐怖」的水利大事功。當代中國的水利工程,從始至終都是一種政治決策,神州遍野深受其害,禍殃子孫萬代。

豫南屬於淮河流域,那裏的一次垮壩,驚動比鄰的黃河流域,再次掀起「江河治理狂熱」,一路挺進到「高峽出平湖」的長江三峽大壩,也洞開了「南水北調」、開發大西北乃至青藏高原的野心,捲起十八世紀工業革命以來未曾有過的一股好大喜功——原來,「資源高消耗型」發展的「中國模式」,都可以追溯到「七五八」垮壩。◇——本文系《屠龍年代‧引子》(轉自新世紀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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