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是一疋長布,隨心隨性裁一小幅,您來看看是甚麼花色,好不好?

秋歌

手機留下一段為近時逝去的詩人前輩唱歌的影片―曲詞家:李子恆彈起吉他,唱歌給洛夫師母聽。

那首民歌年代,眾者皆能朗朗上口的:〈秋蟬〉。由原作曲、寫詞的李子恆親身彈唱,別有深切的意涵……就在旅法的詩人方明詩屋,合唱的則是作家:黃克全夫人王學敏。

聽我把春水叫寒,

看我把綠葉催黃……

哀悼也是安慰。因為是秋天,列席者都近晚秋之年……洛夫師母聽著美麗的歌謠,那茫然的眼神令一旁之我為之心折。是否油然憶起更遠的青春年代,初識時,洛夫老師寫給她的詩?

暖房

嬰兒的孫子,回來時候睡在女兒少女時代的小房間,彷彿夢裏想念他的母親從前的,遙遠記憶……

女兒出嫁後,總想著將這小房間拆除,我這父親,以後的爺爺會有更為寬闊的客廳和伸延的餐廳空間……,沿著長長的牆面擺置書架,那麼多二十年來精挑細選的心愛好書,那是我文字典藏的美麗領域。

時而想著,卻還是不捨地留著這女兒曾經住過的小房間;堆疊著書籍,是我第二個書房,架高的木板上彷如日式和室般地鋪著藺草席片。是啊,女兒帶著孩子回家時,有個小睡、歇息的房間,依然是少女的回眸。

我打開燈,跪坐在輕泛著草香的第二書房裏,總想著嬰兒那時候的她……

童言

再也寫不出小說了,猶如青春時未忘的愛情糾葛;只是回望昔日的文字,應該留下的都在一冊又一冊的著作中……並非惋惜,而是今時重讀那些用心寫過的文字,怎會發生那些事?

那是老友:宋澤萊提及我的二十年前,想太多,何不單純一些?這是我再讀第一部長篇小說:《北風之南》之後,真切的感覺……是不是自己前憶不忘,後思朦朧,太真實竟不知所措。

童年回望,反而最純真而清楚。

五十年代,如何定義?主角其實還是又疏離又接近的:母親。二十年前終於以此作題完成首部長篇小說,彷彿是試圖斬斷童年那難以訴說的,無依與孤寂。

因為孤寂,成為一生的文學人。

天使

妳,親愛的妻子,在救贖我嗎?

就隔著一座延綿的丘陵,我在此方,妳在山那端,都相互思念著吧?日以繼夜,哪怕是兩端未眠的靜心書寫,我明白:妳一定思索著終夜未眠的丈夫,依然讀和寫堅持不渝。

救贖我,何以強迫症依然……?

我,一直在浪潮之夜,不知何以,不為一字思索,不因閱讀罣礙;我可以明晰每一本書內含奧義怎般,但就是沉默得難以回應。多麼多麼想不思不想,全然放空的自由。

所以,總深切祈盼:天使降臨的神啟……妳在讀和寫,或者已深眠入睡?各居兩地的夫妻是多麼逸趣的安身立命,我只明白那是妳的體恤貼心,妳是天使。

京都

漫行入曲巷,迷路,也在京都。

但看一灣水,都是琵琶湖的支流,白川吧,高瀨川吧,都是美麗的倒影……就去喝一杯咖啡,如何?

於是,千年之後的散步,不必想到平安朝或遣唐使渡海的從前,我從兩千公里外悠然而來,靜謐的由於一個女子衷心之愛,自然自在的:京都。

何如青春時耽美於古代的浮世繪,苦思索引礦砂細細揉碎、攪拌蛋白……異彩如夢中驚豔的華麗與樸拙,老師方從東京武藏野美術大學回來,說的、畫的,反而是巴黎廣場向晚時分,那騎士的雕塑?

反而心服口服,只有心愛的妻子可以深切書寫:京都。我就跟隨妳走,不怕迷路,走到哪裏,都是京都。

紙本

出版社編輯人說:今時印書彷彿古代「版畫」製作,就是典藏藝術品。

苦中作樂之引喻,其實就是紙本書籍滯銷的困境,新一代人都尋網絡;問題是:尋索網絡,他們要讀「純文學」嗎?另類的善意詮釋是:少印一本書就少砍一棵樹……?

我,習慣性的旅行時,隨身背包都帶著一冊紙本書、筆記本。繁複的手機可尋網絡資訊,我從未追循,那是一旦進去會成為無路可出的巨大黑洞;被禁制、迷惑的,不自由。

紙本書,在旅行間,翻看閒適;中意珍惜,不苟同則棄之可也……印刷的文字或畫幅、影像,逐頁呈現的風景,果如版畫般地演示,告訴讀者―我和你這般貼近,最知心。

歲斑

畫家老友:陳朝寶一九九二年的觀音水墨直幅,賀我四十歲之祈福祝禱。

舊居的中山北路到新家的大直,如此珍惜寶愛的懸掛於牆面,伴隨著母親每天的安穩,我的沉定;心經一束不必吟誦,隔水觀音如此圓滿……

潮間一石,觀音端坐,我心虔誠。

鞭策我的文字,求真尋實,不虛不幻。

救贖以及懺情,反思與靜淨。

無關於信仰,不涉及宗教……懷抱救人濟世的無垠情懷,就是悲憫的蓮花化身;背叛的反而是無可救藥,利之所趨,不必格調的世間人。

於是我深切的近看,為之心驚!歲月一過四分之一世紀,水墨間的宣紙已然斑痕四布……如同我六旬之後隱約的老人斑提示,承受苦難的觀音。

幽藍

未諳自我:何以靜靜等待,等待一抹拂曉天光,方始不捨入睡……?

四十年來,循序逐時,彷彿人鬼神三位一體交錯的自然融合,時空在迷亂中潮般流洄。

寫作和閱讀……沉靜之心最美麗。

美麗。入睡前不捨的回眸,拂曉之前最後的一片,幽藍夜色;究竟要給我暗示甚麼?善意的規勸:疲累了吧?夜眠的書寫者應該睡了,或者是:夢裏昔憶重現,要記得。

記得的定義,如今於我事實上是毫無意義;已然度過了濫情、感傷、無病呻吟的青春年華,不必再追憶,再停駐在難忘的念舊。

只是,幽幽然深邃的最後一片,幽藍的夜色;啊,我明白了!是要入睡之前,許我留下一首詩,如歌的行板。

海色

消波塊,還是消波塊……

從遠方抵達港口的貨船,若有似無的滑過北島再北的:基隆嶼。不知遠航近月的異國水手們,是否極度渴求登岸後的女人和好酒?也許暗自思念的是原鄉,殷殷守候的妻子、兒女。

海的水色,晴與陰各有不同,怕連四季變易,手寫船中行事曆如何簡筆紀實,不寫海色明暗,寫就的是波潮洶湧或靜謐,行船人最清楚。水手之歌是悲歡或離合?

岸邊的我遠眺,船上的水手是否回望看見我?相異的思索,等同眼見海的顏色,是藍是綠是紅……瞬然間不確定的轉換,船上和岸邊,一是漂浪,一是沉穩,水手最明晰,季節為海遞換色澤,日常循序。

梭羅

坎坷小鎮的:華爾騰湖畔。

同行的詩人竟然向著泊岸索食的魚群投擲石子?不可思議地問他何以這般異常動作,回答是如此荒謬―這魚烤來喫,該多鮮美……

許是友朋間,故作笑語一則吧?我還是想起他美好的詩作。另位同行的小說家則忘了文學,在一地再一地移動的講座中,盡談的,都是政治。

我想著中文譯為:《湖濱散記》的原作者:Henry D. Thoreau 如若靈魂與湖畔森林生生不滅,一定不悅於冒昧闖入此地的三個失禮之人。

請原諒啊,梭羅先生。至少我們都衷心拜讀過您的不朽之書,抵達親謁您的湖畔,如入聖堂的敬仰之心如是虔誠;那時是:一九八六年七月十四日,北美東岸的波士頓。

~節錄自《掌中集》/ 時報文化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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