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份真是奇妙,想想要是那個黃昏不在跨海大橋下車,而且在上頭耽擱二十多分鐘的話,或許就不會遇上易家夫婦,也就不會有這段將近二十年的情誼了吧?
忘了那次去澎湖拍攝的主題到底是甚麼,總之在結束工作之後,九人巴開上跨海大橋往旅館的方向走,車子開到橋中央,發現有人就在橋邊直接把釣線垂放到橋下釣魚。
那一陣子正迷船釣,喜歡釣魚的人都知道,不但自己愛釣,也喜歡看別人釣。離晚飯的時間還早,於是我要司機停車,與工作人員下來看人家釣魚,車子則先開到橋頭等候。
和釣魚人閒聊一陣後,我們徒步往橋頭走,就在橋頭的廣場上,我們看到兩名警察正和一對老夫妻爭吵。
仙人掌冰原來是紅色的
警察一直要把老夫妻的手推車推走,於是有了拉扯。我們一走過去,警察或許看到我們的攝影機和上頭電視台的標誌,有點不高興地說:
「我們是在執行勤務哦,你們不要亂拍我跟你說!」
夫妻倆則搶著跟我們說話,但是兩個人都戴著口罩,而且情緒有點激動,所以話都聽不清,反而是和警察一來一往對吵的過程中,我們才稍微了解狀況。
原來,夫妻倆幾十年來都在這地方擺攤子,後來橋頭的遊客中心蓋好後,必須在裏頭買攤位才能合法做生意,夫妻倆說他們付不起,所以才會偶爾到這裏多多少少賣點東西。
我好奇地問他們賣的是甚麼?他們說是「仙人掌冰」。
「仙人掌可以做冰?好不好吃?」
「好吃!只有澎湖才有,純天然的!」他們說。
「好,那給我們一人一個。」然後我轉頭跟警察說:「我有沒有榮幸也請你們吃?」
警察說不用了,他們常常吃。
「他們好像是澎湖做這種冰的創始人!」
這話一說,原先冰冷對峙的氣氛似乎消散不少。
他們把冰桶打開,裏頭是紅得很明亮但顏色深淺並不均勻的冰沙。工作人員的反應跟我一樣,他們說:
「聽到仙人掌冰我以為是綠色的!」
「這是用仙人掌的果實做的啦,」警察說:「果實是紅色的。」
警民關係開始活絡起來了。
冰真的好吃,酸酸的很清爽,甜度也合適,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美好滋味。
吃完一個之後,所有人都好像意猶未盡,繼續吃第二個,警察發動摩托車走了。我們邊吃邊幫老夫妻把手推車推回他們附近的住處。
緣份於是開始了。
一下午賣光兩天存貨
回到家,夫妻倆解開口罩和手套,才發現他們的身上好像都有早年某種疾病所造成的小缺陷,似乎有故事,但不好問。
先生姓易,所以他們的攤子上寫的名稱就叫「易家仙人掌冰」。夫妻倆說早年生活很辛苦,唯一收入就是到海邊撿些小東西,比如珠螺之類的,醃醬油裝瓶賣給觀光客。
後來他們發現澎湖到處都有的仙人掌所長出來的果實滋味很好,可以做成果汁賣,但觀光客對這種陌生的飲品好像很猶豫,於是他們就嘗試著把果肉、果汁混在一起做成冰沙賣。
易先生端出一籮筐仙人掌的果實,讓我們看看它的模樣。仙人掌的果實像小一號的蓮霧,顏色則像火龍果,上頭包覆一層既細且硬的刺,剝掉皮、剖開果實後,才發現裏頭還藏著一小粒長得像乩童用的刺球一般的東西,像暗器,不知道的人若整顆塞進嘴巴裏,後果肯定不堪設想。
當下我做了決定,第二天就拍他們。我們跟著去採仙人掌果實,看他們如何處理那些裏外都是刺的小東西,當然包括製冰的過程以及他們的故事。
那一集播出後,聽說看過的人都覺得新鮮,因為台灣的仙人掌不會結果實,而剛好在澎湖旅遊的人看到之後都趕過去嚐鮮,並且紛紛在網絡上發表感言,幾乎都是讚美。口碑一旦傳出去,夫妻倆好像就不用違規在廣場上賣了,因為客人都會自己找到巷子裏頭來。
有一天,易先生很興奮地打電話到家裏,說他們被選為澎湖特產之一,要到國父紀念館的廣場展售,說我有空的話一定要帶太太、小孩來吃吃看。
我擔心台北人對這種「鄉土產品」可能不理解也沒興趣,要是因此生意不好的話,遠路而來的夫妻倆一定很失望,所以當天我趕過去現場,準備幫他們吆喝,甚至連吆喝的詞句都寫了稿子放在褲袋裏。
沒想到一到現場,發現客人的隊伍排得還挺長,看他們夫妻倆舀冰的手有點不方便,我乾脆邊吆喝邊幫忙舀,埋頭苦幹了一陣子之後,夫妻倆竟然跟我說:
「冰都賣完了!」
「那把明天的先拿出來啊!」我說。
「你連明天的份都幫我們賣完了啊!」
易先生既興奮又尷尬地說。
這樣的說法除了讓我覺得開心之外,甚至還有一點虛榮,即便手掌磨出好幾個水泡,彷彿也都忘了痛。
兒子結婚一定要讓我知道
如果說曾經幫他們做過甚麼事、幫過甚麼忙的話,老實說,也只有這一樁,但一、二十年來,每隔一陣子總會接到來自澎湖易家的電話,內容永遠是:
「導演,你們明天有沒有人在家?我給你們寄了××、××和×××,我跟你說哦,那個××要先吃、那個××要怎麼煮⋯⋯」
這些××包括各種不同的當令海鮮,比如大大小小的各種魚或小管、中卷、石蟳、小章魚、紫菜、醃珠螺等。
他們寄得殷勤,我們也吃得感激又誠懇,因為我們知道每一條魚甚至每一個珠螺,都是夫妻倆用他們不太方便的手仔細處理、製作、包裝出來的。
幾年前易先生離開了。
他生病的時候一度住到台北的三軍總院來,易太太打電話給我,說原先一直不敢讓我知道,怕麻煩我,但易先生最近拒絕吃東西,要我「去罵罵他,因為你的話他應該會聽!」
我去了,看到的是一個彷彿消了氣的老人家。問他為甚麼不吃飯,他說吃不吃已經都一樣⋯⋯,但還是沒忘了最近幾年他習慣在電話中重複說的話,他說:
「你兒子要結婚了沒?結婚的時候⋯⋯一定要讓我知道哦!」
我說:「你連飯都不吃了,就算後天他要結婚,你也沒力氣來參加吧?」
他看看我,只是微微地笑,沒回答。
我去澎湖送他最後一程,除了道義之外,更覺得一、二十年來他就像我某個遠方的親戚,甚至比親戚還親近。
易太太問:「那一次在醫院,他有沒有跟你說甚麼話?」
我照實說了,易太太說:「很奇怪,他一直覺得你兒子一定結婚了,你沒讓他知道!」
問她為甚麼?她說:「因為他覺得⋯⋯好像很少有人看重過他。」
易太太後來還是照樣常寄東西給我,都說不花錢的,不是兒子釣的就是鄰居抓的,有次還跟我說是天氣太冷,海水溫度太低,魚死了很多,他們去「撿」來的。
上個月她又打電話來,說鄰居抓到一隻野生龍蝦,她已經幫我煮好、凍好用航空托運過來,要我去機場領。
龍蝦很大,鬚、腳完整,而且造型漂亮到讓人捨不得吃。
我打電話跟她說收到了,「可是那麼漂亮,我怎麼吃啊?」
「你不會吃哦?你把肉剝下來,切片吃啊,不然做沙律也可以⋯⋯對了,那個頭裏面可能有膏,你可以拿去熬湯,這樣知不知道?」
最後她說:「啊你兒子要結婚了沒有?我跟你說,結婚的時候一定要讓我知道哦!」
你說我能不讓她知道嗎?我會,而且會讓她坐在最親近的親戚席上。
~節錄自《念念時光真味》/ 圓神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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