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房間有窗簾,那邊有照片、花和書,一隻叫卡斯特的貓睡在沙發上。有燭台,有細語,有斟滿的酒杯及音樂。牆上搖曳著影子,一個高大,另一個嫵媚動人。這個房裏曾經有愛存在。

如今,只剩下我。

佩赫杜先生握起拳頭,壓住灼熱的眼睛。

他反覆用力嚥下口水,強忍住淚水,喉嚨緊得無法呼吸,背部似乎又熱又痛。

直到吞嚥口水不再感到疼痛後,佩赫杜先生才起身推開窗戶,一陣香氣立刻從後院飄進來。

是高登柏格夫婦的小花園的香草氣味。迷迭香和百里香的味道,混合著「切」所使用的按摩油──切,是一名通「足語」的盲眼足病治療師。除此之外,考菲的非洲辛辣烤肉與鬆餅香氣混合,而在那股香氣之上,飄著的是六月巴黎、青檸花及期盼的芬芳。

但佩赫杜先生不會讓這些香味影響自己,他努力抵抗它們的魅力,他變得善於忽視以任何方式喚起渴望的任何事物。香氣、旋律,和萬物之美。

他走去空蕩蕩的廚房隔壁,從儲藏室取了肥皂和水,開始擦拭木桌。

他趕走自己坐在桌前的朦朧畫面,不是一個人,而是跟「……」。

他不去想一個尖銳的問題:他開啟了埋藏他所有的愛戀、夢想與過去的房間之門,現在應該怎麼辦?

回憶如狼,無法將它關起來,希望它不來打擾你。

佩赫杜先生把長條桌抬到門口,用力搬到書櫃的另一側,越過魔幻紙山,來到樓梯轉角平台,走向一廊之隔的公寓。

準備敲門時,一個傷心的聲音傳入耳中。

是壓抑的哭聲,彷彿隔著墊子在哭泣。

在綠色的門後,有人在哭。

一個女人。而且,她哭得彷彿不希望有人會聽見──誰都不要聽見。

(二)

「她老公就是你知道的那個啊,P先生。」

他不知道,佩赫杜不讀巴黎的八卦版。

凱薩琳女士是你知道的那個P先生的老婆,本來在P先生的藝術經紀公司幫忙打點公關事務。某個周四深夜,她很晚才下班回家,結果她的鑰匙居然開不了門,而且樓梯上擺著一個行李箱,上面是離婚申請書。她老公搬去一個陌生的地址,帶走舊家俬,還帶了個新女人一起搬進去。

即將成為「賤男」前妻的凱薩琳,只剩下結婚時帶來的衣服,以及一個領悟──她太傻了,竟然以為分手後丈夫會念在過去的情分善待她。她以為她太了解丈夫了,丈夫不會再給她意外。

「常見錯誤。」房東博納太太一面抽著煙斗吐煙圈,一面大發議論,「直到被丈夫拋棄,女人才會真正見識到丈夫是怎樣的人。」

佩赫杜先生還未見到這個遭人絕情地從自己人生中驅逐的女人。

此刻,他聽著女人拚命壓抑的落寞哭聲,也許是用雙手或茶巾摀著吧。他該宣佈他在外面讓她尷尬嗎?他決定還是先去把花瓶和椅子拿來。

他躡手躡腳,在自己和她的公寓之間來回走動。他很清楚這幢自負的老屋子多麼奸詐,哪一塊地板會吱吱叫,哪一面牆壁是晚期增建所以比較薄,哪一條藏起來的管子跟擴音器一樣,他都心中有數。

當他在除了拼圖以外空無一物的客廳裏,鑽研一萬八千片世界地圖拼圖時,其他住戶的生活聲響經由房屋結構傳來。

高登柏格夫婦的爭執(夫:「妳就不能有一次……妳為甚麼?我難道沒有……?」妻:「你老是要……你從來不……我希望你……」)。他從兩人新婚就認識他們,當時他們經常一起笑,後來孩子出生了,這對父母如大陸板塊一般漸行漸遠。

他聽到克拉拉‧韋蕾特的電動輪椅輾過地毯邊緣、木頭地板和門檻,他記得這名年輕鋼琴家能夠跳舞的時候。

他聽到切和年輕的考菲做菜的聲音,切正在攪動鍋子,他是天生瞎子,但他說自己可以透過人類情感思想的蹤影遺蹟看到世界,他也可以感應到一個房間中是否有人愛過、住過或在裏面吵架。

……

在蒙塔納路二十七號偷聽到的生活點滴,像是一片大海,拍打著佩赫杜寂靜小島的海岸。(待續)◇

——節錄自《巴黎小書店》/皇冠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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