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大地歷盡華夏民族五千年的榮辱興衰,這片黃土曾見證了強秦的鐵騎、大漢的雄風、盛唐的繁榮。如今曾經的一切都埋沒在歷史的長河中,但歷盡風雨的中華文明,已經烙印在這片土地上。如今,還可在兵馬俑窺見秦時的明月、在大雁塔感受大唐的氣象、在西嶽華山尋到仙人的傳說。
王維在《送元二使安西》中寫渭城,道:
「渭城朝雨浥輕塵,
客舍青青柳色新。」
孟郊在《登科後》中寫長安,道:
「春風得意馬蹄疾,
一日看盡長安花。」
我生於渭城,長於長安。雖已來到海外,離開家鄉,但我是三秦大地哺育的兒女,在望不到那片養育我的故鄉時,她會夜夜入夢,由是心有所感之下,寫下這篇《憶夢三秦》。
石川尋月
那是一年中秋團圓節,我回到老家,跟家裏的親戚們一塊兒過。
老家的村子旁是一條斷流多年的小河,河川中有很多青白色漂亮的鵝卵石,因此而得名「石川」。
斷流,實在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情。上游建了水庫,攔腰斬斷了河道,小河從此不斷消亡,漸漸失去生機。在我出生後不久,河就斷流了。我非常想見到石川有水的樣子,不過只在夏天暴雨過後,水庫開閘放水,河道在那一兩天之內才有些水,可那並不是河流還未斷流時本來的樣子。
中秋節,還是按照舊例,與好久不見的親戚們一邊吃月餅、一邊聊天。時間在家長里短的嘮嗑中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睡覺的時間。月亮十分慷慨,將月光灑在我的枕邊。清冽溫和,靈動柔美,如女子的眼眸。
我忽然興致高漲,腦海中浮現出蘇軾的那篇《記承天寺夜遊》中的句子:
「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
我想效仿一次,於是悄悄穿好衣服溜出房門。
不知哪兒來的莫大勇氣,在夜裏走出家門去賞月。可惜看似低矮的房屋和道兩旁的樹,竟將月亮擋了個嚴實,只有一些稀疏的縫隙中流下了些揉碎的月光。
我心中頗感遺憾,不由輕嘆。忽然一個念頭閃了過來,石川河岸兩邊視野開闊,那裏定是賞月的最佳地點。
我一路小跑,向著石川,望著明月。
當我到石川時,卻看到與往日截然不同的風景。
「那波光粼粼的是水嗎?」
可怎麼會有水?
遠遠的一縷星光,順著河水漂了過來,近了才發現是船上的燈火。這船精緻小巧,古色古香。船頭坐著一位白髮、白鬚的老人,衣袂隨風而起。
月映在水中,星映在水中,燈火映在水中,朦朦朧朧,竟分不清是夢、是實?辨不得是真、是幻?
那船向我開來,老人將船停在我面前,笑呵呵地看著我,說道:
「小姑娘,可是要賞月。到這船上來,才能賞到這月色的精妙之處。這船正是為賞月之人而來,請上船吧!」
不知為何,我沒有拒絕,點點頭,走上船去。
舟行於水上,沒有船家,順著水流自由向前。
船頭上的案几上是一盤看起來頗爲精緻的月餅,旁邊置有一壺酒。對著月,靠著案几,我坐了下來。
「老伯,這船是要到哪裏去呀?」我輕聲問道。
「單憑意願,隨水而去罷了。小姑娘你既是為賞月而來,只觀明月便可,何必在意這船來自哪裏,去往何處。」
老者一邊說著,一邊在白若皓月的杯子中斟滿酒。隨著酒漿流出壺口,一股桂花香便溢滿四周,甜卻不膩,清雅有餘。
老者啜了口杯中的美酒,回過頭來慷慨地說到:
「這桂花釀的滋味真是極好的。盤中的月餅,若想吃了就自取,莫客氣。」
我望著天邊那狀若玉盤的明月,不由自主地說道:
「這月華如水,水似月華。我在想,這一川的河水難不成是月光變的?」
老者呵呵一笑說道:
「你倒是猜的不錯。」
說著老者伸出一隻手舀起河水,流光順著他的指縫傾瀉而下,這才知道,這一川的河水正是那月色所成的。
我也用雙手掬起一捧河水,那水染上了月的顏色,與月光比較起來,絲毫不差。
「當年石川河有水的時候,也應該是這樣的吧!這河中的石頭如此晶瑩滾圓,想來這河水也曾如這如玉般的鵝卵石一般美好。」我説道。
老者嘆了一口氣說到:
「你所言不差,這石川河有水的時候,河岸兩邊物阜民豐,生機勃勃,可如今河道斷流,河岸兩邊也變得滿目瘡痍了。」
老者語氣中盡是淒然。
聽了老者的話,我也想到了河岸兩邊所建造的水泥廠、陶瓷廠和化工廠。想著每座工廠冒著黑煙的煙囪,心中忽然像是被堵住了似的,難過得發慌。我對老者說道:
「老伯,你說的對,我的家鄉曾經是大片的肥土良田,可如今土地都變成了工廠,村子裏頻頻有人因為污染而染上重病。我曾經最喜歡的家鄉,現今已經大變樣了。」
老者苦笑道:
「誰又能比我更了解這河岸兩邊的民生呢!我曾在這裏看護著兩岸的百姓。可如今紅龍作祟,我也是力不從心啊!只能趁著月色極好,化作河水之時,醒來看看這河岸兩邊的民眾,其它時間只能沉睡在所剩無多有水的河道中,無法醒來。」
說著,老者重重咳嗽了起來,借著月光,我可以看到老者蒼老的面孔,和佝僂的身軀。
「您沒事吧。」
我急忙關心道,他的話語和病容,讓我心中十分沉重。
「沒事,老頭子早已看透了生死,若有哪一天我實在撐不住了,只能苦了這兩岸的百姓呀!」
老者眼中閃著光,似是淚水。說著他舉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用袖子抹了抹眼睛,說道:
「好不容易能出來賞月,我們就不提這糟心的事了。」
我連連點頭,舉起酒壺再為他斟滿美酒。
不知何時,船已擱淺在淺灘。月光映在淺淺的水上,又透過水照在水底的青色石頭上。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老者舉杯對月,借著酒興,吟詠蘇軾的這篇《水調歌頭》,聲音中飽含著歷盡滄桑的渾然。聽那再熟悉不過的詞,竟有一種讓人流淚的傷感。酒香四散開來,我不自覺的也拿起酒杯,和著歌起來。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此曲終了,我向老者敬一杯桂花釀,仰頭將酒喝下。
一時間,桂香四溢,腹中、口中、鼻中、手指間,都被香甜包裹,甜膩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我咳嗽了一聲,猛然張開眼,眼前只看到房間的天花板。
那輪皎潔的明月呢?
那汪月色化爲的水呢?
那只小巧古雅的船呢?
只有口鼻中的桂香還存留著。
我望向窗外,只見桂花發了。細碎的花,隱在翠綠的葉下。
離開老家的路上,我途徑石川,最近挖沙的工程進駐了這裏,河道被挖了許多坑洞,一片狼藉。河道旁是冒著黑煙的工廠,聽家裏的親戚說,這些工廠進駐不到十年,大多都經營慘淡,白白浪費了一片肥沃的土地。
我還記得小時候家裏果園中香甜的蘋果和柿子,如今這片土地就算種上蘋果樹也不會結果了。
驀地,我眼前浮現出夢中那位老者蒼白的病容,我想到了他的無奈和痛惜。我又想到了奶奶給我講的她小時候的故事。
那時候河水清澈,五穀豐登,可有一天,可怕的紅色蔓延在大地上,他們忽然就吃不上飯,穿不上衣服了,棉花和小麥爛在地裏也沒人敢收。
再後來,雖然日子不那麼苦了,可河水斷流了,污染開始了……
我的家鄉,曾經我最愛的地方,滿眼都是豐收的碩果和金黃的小麥,如今只能看到灰白色的天空,冒著黑煙的煙囪和滿目瘡痍的河道。
(未完,下周二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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