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學詩前,賈寶玉等人成日嘆息她「竟俗了」;香菱學詩後,被曹公讚為「慕雅女」。詩歌緣情而言志,以蘊藉空靈為美,是詩家精神境界的映射。善賦詩者,豈非獨秉風情、獨具慧心的雅士?
再看金陵十二釵的書冊裏,詩才高者皆是釵中上品,而香菱也憑其詩才,成為副冊第一人。香菱細膩而聰慧,生於憂患之世,待人處事卻能堅守著純善專注的心性,或許是位天生的詩人。
自香菱借走了王維詩集,全部精力都傾注於詩歌,日夜不倦地研讀。某日,她拜訪黛玉,開始學詩的第二堂課。黛玉並不急於換杜詩,而是坐下來聽聽香菱近日對詩歌的領會。
只聽香菱道,詩的好處口裏說不出,心裏卻回味萬千;有些句子看似不合常理,卻給人入情入理的感受。幾句話看似粗淺拗口,卻博得黛玉讚許。
詩語貴在含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言有盡而意無窮」皆是古時詩論的精妙評價。這樣一來,便是「詩無達詁」,對詩歌的解讀全憑個人悟性,並沒有統一的標準。若逐字逐句解讀詩歌,只能割裂內在圓融的韻味。若放在內心把玩、品味,反而生出無窮的趣味與感悟,即「口裏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
香菱讀的是詩畫相生的王維詩,作品以即目所視之景入詩,卻並非自然景色的簡單再現,而是寄予詩家的獨特感受。如此,詩之景物便可能有誇飾、虛擬等超常的描寫,即「似乎無理」。然而人以詩心觀自然之景,便會解讀出多重境界;再讀寫景詩,腦海中一幅幅融入詩情的自然之景被喚醒,與詩歌刻畫的意境產生共鳴,即「想去竟是有情有理的」。
再看香菱繼續講解三聯王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她說「直」字無理,「圓」字太俗,但心裏卻呈現出同樣的情境,而且這兩字竟再無替代之詞。「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白」與「青」亦是無理,卻給人強烈的衝擊力,令她回味無窮。「渡頭餘落日,墟裏上孤煙」,「餘」和「上」更是精妙,彷彿助她穿越時空,又見昔日之景。她讀詩,能抓住詩眼,從詩景到實景,再上升為詩境,果然是「孺子可教矣」!
黛玉見香菱已得詩歌三昧,便給她出一道考題,以「月」為題作一首七律。
香菱一夜茶飯無心,坐臥不定,很快地完成第一首詩歌《詠月詩》:
月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
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
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
她先請同屋的寶釵點評,寶釵笑說詩歌不是這般做法,讓她去請教黛玉。
黛玉看後說道:「意思卻有,只是措詞不雅。皆因你看的詩少,被縛住了。把這首詩丟開,再做一首。只管放開膽子去做。」
與大觀園諸位詩翁相較,這首詩的確失之淺白直露,用詞上也是常見詞彙堆砌。更重要的是,此詩是「無情之詩」,缺少詩人的情感或理想,幾乎是為寫而寫。
但它作為香菱的第一首詩,也有可圈可點之處。黛玉點評意思有了,是說她掌握了作詩的基本格局和所詠之物的情境。只是她手法尚顯稚嫩青澀,每句不離月,生怕離了主題,便是被束縛了。
香菱默默退出,學詩之心卻越發堅定。她索性不回房,在池邊樹下尋找靈感。她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摳地,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含笑。這副渾然忘我的呆狀讓過往行人驚詫不已,待了解到她是為作詩而用功時,不禁紛紛感歎。
不多時,香菱的第二首詩也吟成了,自以為妙絕,興沖沖去尋黛玉。旁人見了,也都好奇她的學習進度,相聚於瀟湘館觀摩。
只聽黛玉說:「自然算難為她了,只是還不好。這一首過於穿鑿,還得另做。」原來第二首《詠月詩》是:
非銀非水映窗寒,試看晴空護玉盤。
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幹。
只疑殘粉塗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
夢醒西樓人跡絕,餘容猶可隔簾看。
從整體看,第二首已進步許多,措詞亦趨於文雅精緻。香菱也跳出句句不離月的格局,通過刻畫梅花、柳帶烘托月夜之靜美。「夢醒西樓」一句已有了詩人情感的投射,流露出絲絲淡淡的憂愁。
然而,此詩亦非上乘之作,玉盤、輕霜、西樓等詞仍有堆砌、俗套之嫌,立意上也沒有更深意蘊的表達,反而有「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生硬之感,因而景與情沒有達到自然的融合。
無怪寶釵也說,這首更像是吟「月色」,又道「詩從胡說來」,勸她不要灰心。
香菱聽了二人點評,雖然掃興,竟越發放不下作詩的念頭。她在竹階附近,挖心搜膽地,耳不旁聽,目不斜視,其癡狂忘我之狀更甚從前。
晚上回到臥房,她先是出神半晌,三更就寢時也不願合眼,直到五更天才朦朦朧朧睡著。
黛玉有詩曰「無賴詩魔昏曉侵」,這不就是香菱苦志學詩的寫照嗎?黛玉因此成為大觀園詩魁,或許這就是香菱學成詩藝的預示呢?果然她忽然道出一句夢話:「可是有了!難道這一首還不好嗎?」
次日一早,眾人聽說香菱夢中得詩,都爭著要看,只見第三首《詠月詩》: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借問:何緣不使永團圓?
只聽眾人皆讚:「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還說定要請她入社。香菱猶自不信,跑來問黛玉等人。
曹公雖然沒有直寫黛玉的評語,但在接下來的蘆雪庵聯詩中,香菱在王熙鳳、李紈之後第三個出場,「入泥憐潔白」接下句「匝地惜瓊瑤」,並出上句「有意榮枯草」。她又在行酒令時指出湘雲的失誤,說起寶玉、寶釵在古詩中的出處,令其心悅誠服。可知香菱的詩才已得大觀園眾人的肯定,不愧為十二釵副冊第一人了。
再回看第三首詩,「精華欲掩料應難」起句便已不凡,既是寫月,也是寫人。月光終究無法被雲霧掩蓋,而自己的才華也終有綻放的一天。下句用「娟」與「寒」描摹月的娟秀清寒,豈非其人潔淨秀美的化身?除了首聯直接寫月,其餘幾聯不著意寫月,意境卻句句與月相關,由於她在創造情境時融入身世淒寒之感,借詠月抒發離愁別恨之思,更傳達出悲愴高遠之感。
「一片砧敲」之句,描寫月夜下婦人搗衣,聲音迴盪於天地間,烘托出一個清冷孤寂的夜晚;一個「白」字畫出月明千里、照耀千家萬戶的廣袤之境,有聲有色。
下句繼續以景寫情,表現離人輾轉反側,嘗盡無眠滋味,滿懷的愁緒和心事早已在言外流出。秋江聞笛、美人倚欄,是詩歌常用的悲情意象,香菱化用的手法已經非常老到,與整體的詩境相融,將上一聯傳達的情感從宏觀轉為微觀,具體到每位遊子、思婦身上,刻畫更為細膩。
最後香菱借嫦娥發問:為何人間這麼多悲歡離合,何時才能永遠團圓相守?尾聯緊扣詩題,且婉致動人,更引順著詩人的問題深入思索人生真諦。
眾人評此詩「新巧有意趣」,絕非溢美之詞。反觀香菱身世,她是否也是在向神明發問:年紀輕輕的她已在人間飽經愁苦,如何才能脫離苦海,和真正的親人團聚不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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