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這些心理學家沿著沙灘上彎曲的小路走上來,並被領進藍色感化院所大樓。在寒暄之後,可能還有人提醒他們要小心謹慎,進行調查時要不動聲色。隨後心理學家們迫不及待地擁出樓外,裝出一副隨興走走的樣子,但對我們這個小島卻事事感興趣,並去接近我的朋友們,例如卡斯特納、西魯斯和脾氣暴躁的小庫爾特。這些人之所以對我們如此感興趣,也許是因為感化院曾誇下豪語:在這個小島上改造過的青少年,離開這裏以後,百分之八十不再犯罪。如果我不是被約斯維希罰寫作文而被關在這裏,心理學家們也可能追在我身後,把我的經歷放在他們的放大鏡底下。但是,我必須交出作文來,瘦長而可怕的科爾布勇博士和希姆佩爾院長等著要。

※※※

鄰近的漢內弗山特島也位於易北河下游,那裏和我們這裏一樣,也關著一些難以管教、有待改造的青少年。儘管兩個島的情況相同,同樣都被油污的海水包圍著,有同樣的船隻行駛過,同樣一群海鷗在島上棲息,但在漢內弗山特島上卻沒有科爾布勇博士、沒有德語課、沒有作文題, 沒有這種(說句老實話)大多數人甚至還要因此受肉體折磨的作文題。所以,我們許多人寧願在漢內弗山特島接受改造。海船會先從那裏經過,在那裏,煉油廠上空的熊熊火焰不斷向每一個人致敬問候。

我要是在那座島上,肯定不會被罰寫作文,因為我們這裏發生的事情,在那裏是不會發生的。瘦長、滿身散發出藥膏味的科爾布勇走進教室,輕蔑而又嚇人地端詳著我們。等我們說了「早安,博士先生」後,他便一聲不吭地分發作文簿。單是這些就夠人受的了。他甚麼也不說,就像享受一種樂趣似地走近黑板,拿起粉筆,抬起他那難看的手,袖子滑到了手肘,露出一條乾癟、蠟黃,至少是百歲老人的胳臂。他用一種造作的歪斜字體把作文題〈履行職責的歡樂〉寫在黑板上。我驚恐地向班上同學看去,看到的只是彎曲的脊背、困惑的面孔,大家交頭接耳,腳在地上蹭來蹭去,個個都在唉聲嘆氣。

我的鄰座奧勒普勒茨掀動肥厚的嘴唇,低聲跟大家一起唸。沙利耶的癲癇快犯了,他的本事很大,可以隨心所欲使自己的臉色變白變綠,可以隨時裝出有病的樣子,使得所有教師都自動免除他的一切工作。沙利耶已經耍起他的呼吸把戲來了,儘管臉色還未變,脖子上的青筋已經在跳動,額頭和上唇已經滿是汗珠。我拿出一面小鏡子,斜對著窗戶,把太陽光反射到黑板上,把科爾布勇博士嚇得立刻轉身,兩大步邁到講台邊,定了定神,要求我們立即開始寫作文。他再一次舉起了乾癟的胳臂,用食指僵硬地指著作文題目:〈履行職責的歡樂〉。為了避免大家提問, 便補充說:「大家想寫甚麼就寫甚麼,但必須和〈履行職責的歡樂〉有關。」

他們對我的懲罰——把我禁閉起來寫作文和暫停會客——是不公平的。人們讓我悔過,並非由於我的回憶或想像不成功,而是由於我順從地搜索枯腸,看有沒有盡責任時的歡樂可寫,而且一下子有那麼多話湧上心頭,多得我費盡力氣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既然不能愛寫甚麼就寫甚麼,既然規定要寫履行職責的歡樂,而這正是科爾布勇期望我們發現、描述、探究,以及無論如何要明確證明的,所以,浮現在我眼前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父親嚴斯.耶普森,他的制服、公務用的單車、望遠鏡、風衣和他在狂吹不歇的西風中騎車行駛在大壩高處時的側影。

在科爾布勇博士催促的目光下,我立即想起春天,不,是秋天,喔,是在某個夏日,天空陰陰的,涼風習習,父親和平時一樣,推著單車走在狹窄的磚路上;跟平時一樣,在魯格布爾警察哨的牌子前停下,他抬起後輪,把踏板移到起蹬的高度,習慣性地用腳蹬了兩下才騎上去。先是晃晃悠悠的,接著又顛了幾下,衣服被西風吹得鼓鼓的。他先朝通往海德和漢堡的胡蘇姆公路騎了一段,在泥煤塘邊拐彎。這時,風從側面吹來,他順著鼠灰色的水溝向大壩騎去,經過已經掉了葉片的風車,在木橋後面下車,推著車走上高聳的大壩斜坡。到了頂上,在空曠的地平線前,他看起來意外的高大。隨後他又晃晃悠悠地騎上車,像一艘孤獨的帆船,披著被風吹得鼓起、幾乎要爆炸一般的風衣,從大壩頂上向佈雷肯瓦爾夫行駛,而且總是向佈雷肯瓦爾夫行駛。

他從不忘記自己的任務。當秋風把浮雲從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吹到這邊的天空來時,我的父親正在執行公務途中。無論在繽紛的春天,還是在綿綿細雨中;無論在陰沉沉的星期日,還是在清晨或傍晚;無論在戰時,還是在和平時期,他總是在單車上顛簸,向自己命運的死胡同裏踩去。這條死胡同永遠指引他到一個地點:佈雷肯瓦爾夫,阿門。

這一情景——德國最北邊的警察哨,魯格布爾農村區警察局外勤哨的哨長,必須整天不停地騎單車執勤的情景——我一下子就回憶起來了。為了討好科爾布勇,我還進而想起:那時,我常常繫著一條圍巾,坐在公務用單車的後座上,跟著父親一起向佈雷肯瓦爾夫駛去。我總是用溼冷的手指牢牢抓住父親的腰帶,後座硬梆梆的鋼條在我的大腿上留下了一道道紅印。我看見自己坐在後座,兩人迎著傍晚的浮雲,行駛在大壩上。我感覺到從荒蕪的沙灘上長驅直入的陣陣勁風,我們倆就在這陣陣勁風中向遠方顛簸而去。我聽到父親因使勁踩著單車而氣喘吁吁。他不是由於風大而失望或者發怒,只是按著踩車的節奏而喘息。我覺得,這喘息聲中還帶有洋洋自得的味道。(待續)◇

——節錄自《德語課》/ 遠流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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