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弟子天下兵馬都元帥吳越國王錢⋯⋯。保十年分野烽煙不起軍民咸安永無水旱常樂農業次願家國興霸壽籌延年 宮廷眷屬清寧內外子孫隆盛謹以丹簡關盟真仙謹復 水府金龍驛傳 太歲己亥二月寅朔十七日乙丑於西都錢塘府錢塘縣錢塘鄉錢塘湖水府吉文」

這是在西湖邊的博物館,在古陶、青銅器、碑文拓片前靜靜地巡遊時,遇見的一道長長的金卷奏摺。我的臉湊在清澈的玻璃前,一行一行地讀下去。「水府金龍驛傳」,多麼親切的字眼,油然地笑起來,暖融融地,印證了一個真的童謠。神話都是真的呢!這是我的祖母為我講過的古呢。這祈雨的君王,錢婆留,首開吳越江山的一代君王,他的故事,祖母告訴我的。這是他寫的祈雨奏摺,在古早的歲月裏,烈日炎炎,赤地千里。錢王為了百姓蒼生,向天祈雨。焚香、祭天、禱告,念過了祈文,投入水中,龍宮裏的金龍,則是驛傳的信使,相當的可靠,人間的訴求經由他,呈給龍王。祈求他,會得菩薩心腸,降下甘霖,滋潤天下蒼生。

祖母講的故事裏,有他少年的頑劣,他盛年的發跡⋯⋯若干個朝代過去,他不死的靈魂依然守護河山,大宋王朝離開汴京,避難杭州,南宋後主宋高宗,溫軟纏綿的江南泡酥了鬥志,他並不思進取,這位偏安一隅的皇帝,原是這位吳越王的轉世呢⋯⋯。這些綿綿的故事,照例地,在夜晚,夏日的月光、水風裏,冬日圍坐的火塘邊,由祖母慢悠悠地講給我們聽。她瞇縫著眼睛,柔和的聲音,千秋萬代於她講出來,三言兩語,那簡潔令我著惱。我刨根問底:「那如何知道後主是吳越王轉世?有甚麼憑據?」

「一個夢啦!」她散淡地回答。那簡練令我想抓狂。

步出博物館,是金秋桂子的好天氣,空氣裏充滿了桂花的甜香。秋天的金色陽光,柔軟地在湖面鋪上金箔的漣漪。穿過沿岸的楊柳蔭,沿著湖水行走,便走到了錢王府前。

桂子樹茂密的綠葉裏,黃色心蕊的桂子,爆發著濃烈的香味,帶著甜氣的。是紅牆夕照,王府的朱門,鎏金,莊嚴的大銅釘。兩帶紅牆,楊柳扶疏。府前的荷塘裏,滿池的秋荷葉,依然青碧,圓滿,亭亭地相互覆蓋。這清明、盛大的秋啊。我依靠在雕花石欄前,處於秋的季節裏。

荷池,桂花香,西湖的水面,夕陽的光在波浪上,輕微褶皺的金箔,蕩漾著水聲,呢喃地拍打湖岸。湖盡頭的山影是孤山溫柔起伏的峰巒。夕陽泊在山峰。這靜謐的一幅孤山秋水圖,是白香山的「繞廓荷花三十里,拂城松樹一千株」。在秋的前方,是江南桃紅李白的好春光,「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這人世間的花開雪落,風雲流轉,到底,叫人流連,叫人如許繾綣。錢婆留的府邸,在這清秋圖景裏,也是年年月月,情致亙古罷。民間的傳奇是情致悠悠,然而,這紅牆垂柳,孤山西湖,原也只是散淡。這山水的殊異,大抵只為迢遞的光陰深處的傳奇。

我想到我遠方的祖母,在這秋氣薄暮的黃昏裏,她正彎著腰在場圃上收棚架,將晾了一天的棉花、糯米、乾菜,收進布包袱裏,一樣一樣地細致地過手,老眼昏花依然努力為之。平原上的夕陽是橢圓的一輪,沉入地平線,漫天紅光裏,收割過的植物裸根正散發青氣。露水的清氣落下⋯⋯我祖母在這瑣細而必須的勞作裏消耗一生。她講給孫女兒聽的這些故事,這些山遠水遠的地名,都是她一生中的遠意吧——這一念叫我傷痛。這人世的風霜,我該怎樣的行過踏過,方纔彌補她,不辜負她?

月亮升起來了,彎彎的柳眉兒在孤山的山頭,在西湖邊,錢王府前,漫漫人世的山水迢遞,皆是跨不過去的離分,是我蝕骨的傷痛。

我思念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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