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黑夜的形成,始終有一種模糊的概念在我的心中凝聚:它,與人確有某種程度的關聯。 

在每一個烈陽如漿的白日裏,祖母在田畝中佝僂耕種。在每一節翻土、播種、除草、施肥的動作間,揮汗如雨。強大的日光,攫取祖母髮中的黑色素與汗水蘸成墨汁下嚥,經過時間的消化後排泄出來,叫做黑夜。

濃稠的黑夜在暗中默默的成長,流淌於小溪庭院、穀倉柴坊、豬舍雞寮,並不斷的擴張向田畝間的菜圃和水塘。夜色如墨,團團緊緊的包圍村莊,但它卻鎮不住祖母的雙腳,她背負著浩大的夜色,如同白日頂著烈陽,仍不斷的在田畝間穿梭,在豬舍雞寮間忙碌著。

對於我們小孩而言,鄉下的黑夜充滿著神靈鬼魅的氛圍。一入黑夜,便不敢大聲言語,不敢遠離住宅的四周,這是黑夜懾人的力量。但是,你一定很難想像,對於黑夜,我竟然沒有絲毫畏懼的感覺,因為我老早就發現了夜的繽紛和熱鬧,笑臉的月光穿過濃密的樹林,我在其中感覺大樹正在拉拔成長;溪水的唱遊伴著夜蟲唧唧,我在庭前微弱的燈泡下看著飛蛾翩翩起舞。除了這些外,還能騷動寧靜與黑夜的,便是祖母髮間流動的白光和她密集的咳嗽聲了!

就我有記憶之始,祖母的頭髮並非全白,大抵是黑白相摻的,到底是甚麼時候,黑色素從她的髮中消耗、蒸散,我便全然不知了。記得我在念小學五年級時,一天,中午從學校回來吃午餐,在竹筷起落之間,發現在碗飯中夾雜著一根長髮,半截如霜、半根如墨,等到下午放學用晚餐時,再發現菜中的髮絲,便已通根如霜。

小時候的我並不懂事,屢屢發現飯菜間的髮絲,不管黑白,我總會先對祖母抱怨一番,卻從不關心黑與白所象徵的意義,我對祖母的白髮沒有任何的戒懼,就如同黑夜在我的心中不設防是一樣的,它們不停的佔據我和祖母相處的時間,我卻沒有一點警覺。祖母這一輩的客家村婦,習慣將長髮緊束成圓圓的髮髻,像是一朵盛開的花兒,我把它取名為「髻鬃花」。童年時我總是尾隨著這朵花到田園,它流著汗水的花香,隨著祖母年歲的增長,越像個花兒,越老越開花。

一回,中午用餐時,我發現菜中有幾隻螞蟻,打開湯鍋,竟發現成群的蟻屍,我一下子氣急敗壞的向祖母大聲的說道:「不煮頭髮,換煮螞蟻了?」

「螞蟻不會吃壞人的。」祖母怯怯的趨前安慰著我,也不知要說些甚麼。

「那晚上就煮螞蟻吃好了!」我在盛怒中擱下飯碗,逕自往外頭衝去。

夕陽下山,我才踩著步伐回家,一進家門,發現祖母不在家中炊飯,飢腸轆轆,心中有些著急,卻驚然的發現一輪白霜霜的月,在廚房窗邊晃悠悠的動著。我趨前一看,祖母弓身在窗邊,端著一鍋豬油盆,利用逐漸流失的天光,正在挑撿油盆中的蟻屍,不時的將沾滿油漬的手指伸進嘴裏舔乾,似乎深怕丁點的油脂浪費了。眼看天就快黑了,她的動作顯得有些慌忙。我悄悄的走近祖母的背後,發現她的頭就如同望日之月,像是由許多許多朵的髻鬃花簇擁而成的花束,在每一根的髮絲之間,流著暖暖的光汁,彷彿在一個下午之間,祖母的頭髮徹底的變白,究竟整個下午,祖母做些甚麼事了?竟然讓烈日如此狠毒的吞盡她髮中的黑色素,我正納悶的想著。

「回來了!」祖母發現我回家了,高興的向我說道:

「晚上的飯菜不會有螞蟻了,我在這挑了整個下午,一定夠乾淨的。」

我不知道要回答些甚麼,再看到她被憂慮拉扯陷落的雙頰,眼睛已是灰濛濛的一片。

穿過廚房窗邊的那道陽光真的毒辣!

那晚的夜色好濃好濃,將我和祖母密密緊緊的包裹在一起,感覺厚實而溫暖。和祖母躺在同一張床上,徹夜沒有入眠。淚光一直流連在祖母頭上的髻鬃花和蒸散的黑色素之間。

菜蟲

祖母以種菜為生。二分的田地種了十餘種菜作,當菜作成熟的時候,她會挑去市場賣,或向上莊的阿壽伯換米,向大碑養殖魚蝦的人家換魚換蝦。這些菜作,便成為我們的衣食父母,然而種菜的辛苦,隱藏著不為人知的辛酸。菜作經不起狂風,也經不起旱澇,除了這些之外,最讓祖母感到傷神的,便是那些日夜顛倒,無法數計的菜蟲。

菜蟲,最喜歡在涼爽的夜裏出來,白天陽光來時,即躲進泥土裏。祖母常在一覺醒來,發現肥美的菜葉被菜蟲食成坑坑洞洞,這些坑洞讓祖母耿耿難安,如同一個國家的版圖,遭逢敵人攻陷、掠地,令人憂心如焚。當生計無法算計時,祖母會做出最頑強的抗拒。

七月之夏,酷熱難眠。夜裏,祖母駭然而起,她把我叫醒,告訴我她夢見成群的菜蟲,在水涘草浦間蠢蠢欲動,正要大舉的進攻菜園。我們迅即著裝,一如遭到敵人的夜襲,我緊緊的尾隨在祖母的後頭,在漆天墨地裏,藉著星光行走於陡峭的田埂上。無聲無息。安靜無語。像是要在利刃出鞘的瞬間,一舉刺向敵人的心臟。

腦滿腸肥的菜蟲,總是在夜半無人時,吃得癡肥臃腫,然後發出腥臊嗆鼻的飽嗝。祖母左手拿著手電筒,右手的姆指如刀,食指似鍘,用力的將隻隻的菜蟲切斷。我蹲在一旁,望著死去菜蟲的身上流出了飽滿的湯汁,鮮明帶翠,彷彿從中可以提煉祖母流下的汗汁、身上的鹽分、皺紋的痕跡,以及逝去的年歲。

我曾多次的想像,自己在大快朵頤葉菜時,如同菜蟲不斷的嚙啃吸吮祖母的汗水和心血。鮮明帶翠的湯汁,同樣地在我的身上盤旋、流淌。

一日夜裏,跟著祖母去抓菜蟲,右手一不小心,被田埂上的五節芒割傷了,鮮血汩汩的流出,祖母連忙的在菜園中找尋雷公根的莖葉,在口中嚼碎後,連同溫熱的唾液,敷在傷口,翌日醒來,傷口竟然流出與菜蟲同質的湯汁,令人驚愕莫名。

我一面擦拭著傷口流出的湯汁,側耳聽到死去菜蟲的哭啼,腦中浮現的是祖母身上的血水,不斷嘩嘩啦啦流入我的體內,她顯得逐漸虛脫、憔悴、蒼老。其實我只是一隻受盡祖母寵愛的菜蟲,長年以來,有恆的蠶食著祖母的心血,當多年以後,我仍時常為一幕自己率領著成群菜蟲, 嘖嘖有聲吸食著祖母心血的夢境而驚醒。

醒來的時候,祖母已經躺在遙遠的山崗。

她死於肺癌。X光片下的兩片肺葉,被一種名為「菌」的小蟲食成一個黑黑點點的坑洞,不斷的瀕臨崩塌的邊緣,在螢光幕上,又如同兩片在殘風中的敗葉,隨著祖母急切的喘息不定的搖擺。但對祖母而言,兩片完整的肺葉,已經不具任何意義。即使在生前,肺葉的質量依舊沒有辦法和菜葉相抗衡,為的是讓一個疼愛的孫子,三餐得以溫飽。

如今,再也不能品嚐到祖母手植的菜作了,但是祖母在暗中弓身抓蟲的影像,一直都在我的眼眶中定居著,如同雷公根上祖母唾液的溫熱,至今餘溫猶存,在我多年後仍多感的指間。◇(待續)

—— 節錄自《髻鬃花》/ 聯合文學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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