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哪位好心人,給點水……」家婆叫著,沒有了力氣,停下了,眼睛半睜半閉,望著窗外。她好像沉陷在一個巨大的泥潭中,越來越深地向下陷,周圍溼糊糊滑膩膩的骯髒泥水裹住她,壓迫她,窒息她。她除了疼痛,昏旋,悲哀,甚麼也聽不到,甚麼也看不到,甚麼也說不出。
忽然,她似乎感覺到一個身影閃動。家婆鼓足所有剩餘的力氣睜開眼,終於恍恍惚惚看見一個年輕女人,穿著一身藍色長衣裙,輕輕地從門口走進屋來。家婆來到陶家一年多了,從來沒見過這人,但是她真高興。
這藍衣女人走到床邊,側著身子坐下來,把一隻手放在家婆的額頭上。那手涼涼的,好舒服。
「已經好幾天了,我一直想來看你……」藍衣女人開口說話,聲音柔和又溫暖,從家婆的耳朵裏聽進去,像一道清清的泉水,緩緩地一節一節,流過家婆喉嚨,流過家婆前胸,流過家婆心口,流過家婆肺腑,流向家婆全身。家婆的每一根血管和神經都在這柔美的話音裏震動通暢了。
藍衣女人接著說:「……可是家裏僱了好多木匠,在前院裏做活,我走不過來。今天木匠們都走了,我才來了。」
家婆想問問她是誰,可是嘴張不開,發不出聲,急得她出了一身汗,可還是說不出話來。「你會好起來,」那藍衣女人接著說,「你會好。丫不能沒有娘。你會好起來,你會好,你一定會好。」
藍衣女人的聲音繼續地震動著家婆的血脈,每說一次「你會好」,家婆就感到自己的身體從那裹住她壓迫她的泥濘中上升一截,她的身體輕鬆一些,呼吸寬暢一些,她那已經正在逝去的生命,漸漸地回復到她的身軀裏來了。
藍衣女人說完了這番話,又用手最後在家婆額上輕輕壓了一壓,就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家婆著急了,驚叫起來。可是藍衣女人沒有停,一直走出門去。
「莫走,莫走…」家婆拚命喊叫。
喊聲把家婆自己從昏睡中驚醒了。但是,她不肯相信那只是一個夢,她要相信那是真的,那是現實,那是她的生命力量。家婆忍著疼,從床上滾下床,用兩隻手,在地上爬,爬到門口。驪珠姨在床裏面大聲哭,家婆不管,只是往門口爬,她一定得找到那女人,把那女人找回來。她必須活下去,驪珠姨需要她活下去。
一個老女僕碰巧路過家婆房門,看見家婆半截身子在門外,橫在門坎上,張著兩手喊叫,嚇了一跳,忙顛著小腳過來扶她,嘴裏說:「呀,二少奶奶,你這是做甚麼。你在月子裏呢,這樣招風,你不要命啦。」
家婆忽然覺得強壯起來。她抬起上半身,在空中揮舞著兩手,大聲叫:「快,快,把她叫回來,把她叫回來。」
那老女僕扶起家婆,問:「二少奶奶,你說的是誰?」
「那女人,穿藍衣裙。」家婆揮著手說。
老女僕問:「朝哪邊走了?」
家婆仍然揮著手喊:「那邊,那邊,快把她找回來。」
老女僕說:「我從那邊來,沒看見有人過去。那女人長甚麼樣子?」
「長臉,」家婆喘著氣喊,「脖子左邊有一塊圓痣。」
老女僕聽了,想了一想,突然眼睛睜大起來,臉發白,抖著聲音說,」你說的是三小姐嗎?我的天老爺,藍長裙,脖子下有塊圓痣,就是她,三小姐。她原住這屋裏。四年前死了。我的天老爺,你怎麼會看見她,鬧鬼了。二少奶奶,你……」
「三姐麼?」家婆放下兩手,垂下頭問。
「二少奶奶,我得走了。你趕緊回屋到床上去吧。」老女僕不敢再逗留,也不敢再扶著家婆,搖著雙手,顛著小腳,打著抖走了。走三步回頭看一眼家婆,看過一眼更加快了步子跑。
家婆安靜了,坐在門口,靠在門框上,兩手擺在腿上,一動不動。屋裏,驪珠姨哭累了,睡著了,一聲不響。家婆睜大著眼睛,向天上望,甚麼也看不見,只有一片藍色在閃耀,發著光亮。
這天之後,家婆的身體漸漸好起來。
過兩個月,家婆終於可以自己下地走路的時候,北京大學放暑假,家公回了家,剛好是驪珠姨過百天。這次家裏沒有人到碼頭去迎他。家公自己僱了一輛馬車坐回到陶盛樓。
年輕的父親在黑漆大門外下了馬車,揚起頭來深吸幾口氣。他還是穿著一件洗舊的灰布長衫,捲著兩圈寬寬的白袖口,下穿西裝褲,頭上戴了一頂黑禮帽,腳下穿了一雙黑皮鞋。他摘下來禮帽,在面前搧著,仰臉張望。一隻黃色的小鳥正從頭上飛過,很舒展的樣子。天空很藍,很深遠,好像一跳進去就會融化掉。
「誰說他可以回來?」
太家婆一聲吼叫從門裏衝出來,打散了寂靜的天空和大地。家公打了一個抖,趕緊提起書箱行李,走進門去。
「你好大膽,你敢私自回家。」太家婆站在堂屋門前的高台階上,兩手扠著腰,臉色烏黑,叫罵道,「你不知道我陶家的規矩麼?陶家人把功業看得重。你父親絕不會為一點家裏的小事放了學業,跑回家來……」
「母親……」家公低著頭,小聲地說。他手裏還提著書箱和行李,不敢放到地上。
「我曉得,我曉得。你媳婦會寫個把字,去了信,說她病了,好可憐。甚麼大不了的事。家裏幾十人,不能看護她嗎?我們會看著她死嗎?為了老婆丟下學業,你羞死陶家的人了。」太家婆一口氣不停,叫了半個時辰。
家公答說:「母親,沒有人給我寫信。」
太家婆聽了,更加生氣,喊叫:「那麼,你這個時候回來做甚麼?想老婆了?羞不羞。你是不是大男人。你怎麼敢為了看老婆跑出學堂?好,好,你不用去學堂了,住在家裏好了,守著你老婆好了,一天到晚睡在床上好了。書也不要念了,功業也不求了,沒出息的東西。陶家怎麼會出你這個不爭氣的兒。」
太家婆一邊說,轉身邁進堂屋門坎,一邊在身後揮著一隻手。
家公提著書箱衣箱,低著頭在後面跟著。進了堂屋門,看見太家婆在當中太師椅上坐下,才開口答:「母親,我大哥早回來了,快一個月了。」
「你敢還嘴,是麼?」太家婆咆嘯起來,一個手指指到天上,口裏連珠炮地罵,「你嫂嫂難產,住了武漢的醫院。兩個兒子,都不爭氣。甚麼了不得的要命事,老時候,多麼難,還不是都在村裏生了。你們兩個,一個老婆生丫,要住醫院,還要去武漢,男人回來守在邊上。一個老婆生病,男人便要請假回家。學堂裏有規矩麼?甚麼世道呀。以往男人在外頭舉業求功名,家裏老婆死了也不回家。現在好了,老大回來守著老婆生孩子,老二回來看老婆生病。老祖宗的規矩都壞了,都壞了。」(待續)◇
——節錄自《嗩吶煙塵三部曲之一:艱辛童年》/ 聯經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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