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往我嘴裏餵一大口飯,然後接過爸爸遞過的文件看。

……

媽媽看了一會兒,放下剪報,說:「我的情況不一樣,不曉得他們會怎樣對待我?話當然是這樣說,可心裏總是很不安。」

「你沒有參加過國民黨,也沒有做過反共的事情。這幾年,你一直在家做少奶奶,連舊人員都算不上,有甚麼可怕。」

「我爸爸是國民黨,只怕他們容不得我。」

「他們能容得下我,就能容得下你。如果他們容不下你,也就容不下我。我永遠跟你在一起,我會努力保護你,保護這個家,我會盡一切可能,你放心。」

「要我一點擔心都沒有,不可能,我見識過他們怎樣對待異己。其實我自己受多少罪都無所謂,只要你能順心,寧寧能長大。」

「算了,誰也料不到將來會怎麼樣。我想,這個約法八章,白紙黑字印出來,總會算數吧,我可以工作,我們一家就能夠生活……」

媽媽不再說話。今天上午,她剛收到泰來大舅從香港寄來的一封信,述說全家人對媽媽的想念和擔憂,勸媽媽趕緊找機會到香港去。大舅告訴媽媽,他正在組裝印刷廠,開工之後,就有收入,家裏生活就會寬裕起來。媽媽和我們回去住一陣子不會有問題,爸爸可以有時間在香港找到合適的工作。

她本來想跟爸爸討論這件事,眼下上海還可以放人外出,很多人這兩天離開上海去香港。看見爸爸現在模樣,媽媽甚麼也沒說,根本沒有把那封信拿出來給他看。

爸爸說:「吃好了嗎?我去上班了。」

「會晚回家嗎?」媽媽說,「反正我等你。」

* * *

爸爸回到報館,剛趕上總經理召集所有員工開會。大餐廳已經坐滿人,編輯部和採訪部的人大都坐在桌邊,仍舊抽煙喝茶。管理處和印刷廠的人多半都靠牆站著。聽見門口有人喊:「靜靜啦,總經理來了。」

人群轉頭往門口看,報館總編輯趙敏恆先走進來,中等個子今天顯得更低些,豐滿圓潤的臉有些蒼白,西裝領帶也好像有些不整,這是趙總編輯從來沒有過的。他後面,總經理詹文滸側著身子,引導幾個穿軍服的人走進來。

這幾個軍人沒有戴軍帽,大都已中年,腰裏束皮帶,沒有帶槍。個個挺胸昂首,甩著兩臂走。他們一進門,就不再理會總經理和總編輯,自管走到眾人面前,一字排開。每個人都把自己威武的目光,依次掃過報館人臉,特別停留在桌邊坐的那些西裝革履的記者編輯們臉上。

「各位,各位,」詹總經理趕上來,陪在他們身邊,搖搖手,說:「這幾位是上海軍事管制委員會派來的同志,歡迎他們講話。」

報館的人坐的仍然坐,站的仍然站,沒人說話,沒人鼓掌,大家都等著。

一個臉胖胖的軍人上前一步,臉上露出笑容,慢慢說:「上海軍管會接到上級指示,今天同時進駐上海各大報紙電台和所有新聞單位,實施接管。我們幾個同志,負責接管《新聞報》。我先介紹一下,這位是馮代表,這位是嚴代表,這位是金代表。我呢?姓趙,跟你們趙總編輯同族,不過我沒有趙總編輯那麼大的能耐。」

趙代表聲音又尖又細,像個女人,說到這裏,停一下,笑了笑,看趙敏恆一眼,繼續說:「一九三三年我們黨在福建建設政府,趙先生一篇消息,宣稱有幾萬國軍進剿,鬧得當地人心惶惶,致使我黨政府瓦解,很厲害呀。」

坐在身後的陳丙義,探身向前,貼著爸爸耳朵說:「完了,趙總完了。」

爸爸不解其意,回頭要問,聽見前面講話的軍人換了一個,就忍住問題,看陳丙義一眼。陳丙義專跑要聞,對政治工作相當了解,說話應該不會錯。

講話的是嚴代表,身材高大,臉色鐵青,無一絲笑意。他講話聲音很大,全是命令式:「我是《新聞報》軍管小組組長,現在宣佈,從即刻起,《新聞報》一切事務由軍管小組負責。報紙今天開始停止出版,報館封閉,所有人員立刻遣散。」

餐廳裏一陣嗡嗡聲響起,沒有一個人預料會這樣。五十天前,共產黨剛剛宣佈約法八章,說是只要歡迎共產黨,舊單位照常經營,舊人員照常工作,怎麼共軍剛進入上海第五天,便封報館,遣散人員?

詹總經理很尷尬地說:「各位,各位,既然軍管會這樣決定,大家只有照做。報紙暫停一下,整頓內部……」

嚴組長依然臉如鐵板,打斷詹總經理,說:「不是暫停,是封閉。」

詹總經理更顯尷尬,嚥口唾沫,又說:「報館當然不能聽任各位忍饑挨餓,我們會發遣散費用……」

「上級沒有說要發遣散費,多發一個月薪水,自謀出路。」嚴組長把手一揮,下令道,「現在散會,所有人立刻離開報館。」(待續)◇

——節錄自《嗩吶煙塵三部曲之之三:苦難餘生》/ 聯經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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