筲箕灣的香港海防博物館改名「香港抗戰及海防博物館」,日前正式揭幕,更增設東江縱隊專題展,大力說好東江縱隊的抗日故事。原東江縱隊港九獨立大隊聯誼會會長林珍也出席了開幕禮,說:「這段歷史如果沒有人提及,將會被忘記,一定要說清楚。」

同意,歷史一定要說清楚。看到這則新聞,我馬上想起八十四歲的L女士——她的故事我在《蘋果日報》專欄也寫過幾篇(注1)——幾年前,她已跟我講過自己一家人如何被東江縱隊「掃地出門」的悲痛經歷。昨天我跟她通了個電話,決定在這裏把整件事記錄下來,因為「這段歷史如果沒有人提及,將會被忘記」。

1940年,L女士在香港粉嶺出世,由「執媽」助產。她的父親當時在寶安縣擔任法官,所以L的家境不錯,出生後一直有奶媽照顧。香港淪陷不久,母親就和L北上避難,投奔L父。家人後來告訴她,當年交通斷絕,只能靠兩條腿回鄉,於是奶媽便肩扛扁擔,挑着L,和L母經惠州、河源、老隆,一直徒步走到梅縣附近的家鄉,那是客家人的聚居地。

L的童年就在客家夥房度過,同住的除了父母親外,還有大伯一家(大伯有十一個子女)。他們熬過了日本侵華,滿以為否極泰來,豈料真正的大難卻在前頭。1948年,是L住在家鄉的最後一年,該年毛澤東提出了土地改革總路線,各地貧下中農皆磨刀霍霍準備「鬥地主」,L父身為法官,又是有產階級知識分子,當然屬於被鬥之列。

L父看到形勢不妙,便帶着妻女搬到廣州暫避。L離鄉不久,祖屋便被抄家,據堂兄後來轉告,抄家者有很多正是東江縱隊隊員。這些「抗日英雄」闖進L家中,指她全家是「地主惡霸」,二話不說就把他們「掃地出門」,男女老幼連一件衣服也不准拿走。L父跟于右任是好友,家藏于的多幅書法,還有其它珍貴字畫,那次俱被目不識丁的東江縱隊一把火燒掉——如果是日本人抄家,看到那些珍同拱璧的書畫,試問會這樣蹧蹋嗎?

「大伯一家被掃地出門後,到哪裏住?」我追問。L說,大伯被趕出自己的家,還遭受百般凌辱,激憤不已,就跳下家門前的半月池自盡,伯娘傷心欲絕,也跑到樹林吊頸,遺下的十一個孩子(即L的堂兄弟姊妹),有些病死,其他就淪為乞丐,只能四處討飯吃。

L一家雖然逃到廣州,但終究躲不過骨肉分離的命運:1954年某個寒冷的冬夜,只披着一件單衣的L父就在女兒面前被粗暴架走,從此陰陽永隔,他的「罪名」是「地主」、在1949年之前當過法官。如今七十年過去,對L女士來說,父親臨別時的聲音容貌仍然歷歷在目,她也永遠不會忘記:日本人沒有毀掉的家,最後是被東江縱隊拆散的。

真正的歷史永遠不是政治宣傳,它只能是攙和了血與淚的悲涼教訓。我們當然不該遺忘東江縱隊,尤其要記住他們做了連日兵也做不到的事。

注1:

L女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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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

2017年,我在《蘋果日報》評論電影《明月幾時有》,寫過以下一段話:

//東江縱隊號稱營救了八百個文化人,但來來去去就只數得出茅盾、柳亞子、夏衍、鄒韜奮等十多個名人,卻沒救當時滯留在港,自言「乞米至今餘斷帖」的陳寅恪,或許這位國寶級學者跟共產黨不熟吧。現實的東江縱隊當然不是彭于晏化身,他們不但涉嫌殺害三個神父,送文化人回國時,柳亞子、何香凝等一船人更幾乎斷糧而死,後來游擊隊的巡邏艇經過,認出船中有廖仲愷夫人何香凝,才施捨他們一些雞和奶粉,還指明是給廖太太。柳亞子有感而發,寫了一首詩:「無糧無水百驚憂,中道逢迎舴艋舟。稍惜江湖游俠子,只知何遜是名流。」這樣有歷史肌理的片段,才是我心中的明月,可惜在電影中卻雲遮霧掩。//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自「馮睎乾十三維度」Patreon

(編者按:本文僅代表專欄作者個人意見,不反映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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