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重回
踏出春水閣,已是陽光高照,夏日暑氣漸次浮漫開來。迎風的酒旗五彩招搖,大門外素白窈窕的身影時隱時現。
司瑤望著人來人往的街道,只覺得此刻的日光很是灼目。她的面前,是一架古樸卻肅然的軒車,兩駕紅棕色的駿馬無一點雜色,正昂首待發。
她掀開車簾一角,手臂不由顫抖,遂輕輕閉上雙眼,平復心緒。
「在下心急,更怕夜長夢多,今日只好委屈姑娘移步在下的車駕,待進了王府,定向姑娘賠罪。」孫逐鶴言辭客氣,聲音卻極為冷酷,下了一道不容遲疑的催促令。
她聞言睜開雙眸,映著明豔的日光,淡漠地瞧著他,一種睥睨世間的神氣驀然生出。司瑤悠悠開口,柔婉中藏著鋒芒:「司瑤理解閣下邀功討賞的心情,只小心一招不慎,就要失了主人歡心,也讓自己陷入險地。」
細長的雙眼,頓時折射出森森寒意,瞬息間孫逐鶴壓住慍怒。他抬手指向馬車,只做了一個無聲的「邀請」。
司瑤獨自端坐車中,面如止水。孫逐鶴志得意滿地向車內察探一番,才放心地放下簾子。她看著簾幕緩緩垂下,蓮花般美好的容顏覆上一重陰影。一陣嘶鳴聲後,車輪緩緩轉動,馬車在衛隊的簇擁下平穩地出發,很快消失在長街的人潮中。
車廂內一片幽暗,只有兩側小窗的車簾被風吹拂,時而露出一線微光。司瑤纖纖出素手,拔下髮髻上一根鑲珍珠的銀蓮長簪,輕輕握住簪頭,垂下手臂時順勢將整個簪體藏於紗袖之中。
馬蹄篤篤,車輪滾滾,行人擾擾,車外的各種聲音透過半卷的簾子,在她耳畔交織成一段枯燥卻充滿生氣的合聲。司瑤只想著,只怕再過些時辰,她連這種聲音都無福聆聽了。
那枚簪子,恐怕不是向淮靖王偷襲,就是插在自己的心口吧。而自己,這幾年隱忍偷生,不過一段可笑的蹉跎時光。
她雙唇微微開闔,用幾不可聞的氣聲,對著虛無的空氣說著:「爹爹,娘親,女兒終究連好好活下去都做不到……」復仇,終成奢望;而唯一支撐自己活下去的那個人,她還沒有等到……
馬車緩緩前行,不知過了多久,一聲馬鳴長嘶,車子當街戛然停止。司瑤身子隨之一震,方從生死的漫漫思緒中醒神。
隨即她聽到一番對話,一人謙和地自報家門:「在下陸忱,乃是左相府的總管。」司瑤挪到門口,悄悄撩起車簾一角。
孫逐鶴警覺地護在馬車外,如臨大敵,對面卻是一個中年文士,眉眼朗朗,意態閑雅,卻透著幹練和精明的氣質。
「左相?」孫逐鶴背影傳來冷峻的聲音:「可是從京裏調來的翰林學士薛文遠?哼,據我所知,這薛大人三天後才會到任。」
文士笑得從容不迫:「薛大人心繫王爺,日夜兼程趕到廬州,就是為了儘早替王爺分憂。」
孫逐鶴冷哼一聲:「即使如此,你一個管家怎敢攔王府車駕?」
「敢問車中坐的,是哪位王府貴人,還是王爺盛情相邀的某位貴客?」陸忱朝司瑤的馬車一指。
孫逐鶴一行人的排場,佔據大半街道的寬度,兩人唇槍舌劍之際,更引來各路行人駐足看熱鬧。
孫逐鶴全神戒備,猶豫著沒有答話,陸忱也不給他太多時間,上前兩步依然笑如春風道:「孫指揮不要這麼大敵意,在下是來幫你的。現在薛相已經入府,正和王爺密談要事,此刻王爺甚麼外人都不見。」
「那又如何?」他雙眉微擰,袖中半露手指夾著一枚金標。
「在下還想再提醒一句,莫說此時孫指揮得不到王爺召見,即使是見了也要惹他不快,孫指揮是聰明人,仕途一片大好,何必讓自己陷入危險?」
「我做甚麼事,都是為王爺效忠,豈容你胡言亂語?」他手臂緩緩抬起,蓄勢待發。
陸忱從容說道:「如果在下要替主上獻美人,那一定要盛裝華服,寶馬雕車,擇一良辰吉日,還要在主上和美人都心情舒暢之時,備下珍饈美味,灑掃恭迎。」
司瑤看不到孫逐鶴的神情,但從他微微晃動的身軀,能看出心底的動搖。
「孫指揮是武中行家,卻不懂風情,須知萬事都抬不過一個心甘情願。在下相信,以司瑤小姐在廬州城的聲望,這般邀請,在下都看不過去。」
幾個大膽的路人開始交頭接耳:「帶了這麼多侍衛,擺明了就就強搶。」「司瑤小姐真是可憐,碰到這麼個仗勢欺人的!」
陸忱看看四周群情激憤的百姓,淡淡一笑,只看著馬車微捲的簾子。
司瑤思忖著,無論這人甚麼來頭,終是幫自己解圍,便定了定神,將簾子完全打開,下了馬車。
她向陸忱施禮:「司瑤多謝陸總管。」又對著面上陰晴不定的孫逐鶴說,「我雖許諾,但是楚樂師受著傷,我無心見任何人,更不可能跳紅蓮舞,這次拜見,只怕要讓淮靖王失望。」
孫逐鶴扯動嘴角,強笑道:「好!我送司瑤姑娘回去便是。」
陸忱笑著擺擺手:「司瑤小姐既然出門,怎可白跑一趟?薛相讓在下帶句話,恭請司瑤小姐到府上一遊,薛相見過王爺後,便趕來相見。」
「你……」司瑤頓生鄙夷之感,原來這薛相兜兜轉轉,竟是這個目的?雙眸泛著玄冰般的疏冷,她反問,「總管方纔還說,萬事都要心甘情願?」
一絲胸有成竹的笑意自然流露:「在下只是傳話,小姐去或不去,在下並不強求。只是有件事,想告知小姐,王爺將故將軍府的宅院,賞給了薛相,這半月來加緊翻修,今日剛好完工。」
他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對司瑤來說猶如霹靂!將軍府,她的家,那個五年前被查抄又遭火災的家園!她站立不穩,直退了幾步,勉強扶著馬車上的橫木。深吸幾口氣,司瑤冰冷的眼底已經化作濛濛水霧,原來有生之年,她真的還能回去看看?
哪怕那已經不能叫家,哪怕那裏有了新主人。
陸忱迎著司瑤難以置信的眼光,上前行了一禮:「聽說這段時日司瑤小姐閉門不出,想來是忙於照顧那位楚樂師,才不知這件新聞。」
司瑤木然點點頭,只說著:「我真的,可以去看看嗎?」
巷子的盡頭,一座朱門高牆的宅院赫然在目,大門外兩座石獅,精雕細琢,凜凜生威。陸忱陪侍在素衫佳人的身邊,望著前方頗為感慨:「薛相在京入仕時,聽說將軍出事,就命老夫暗中照看將軍府,才不至荒廢破敗。近日,薛相趁著調職還鄉,又請求淮靖王賜將軍府作新宅,這才有了今天這般模樣。」
司瑤一看到這府邸,心中便酸楚起來,對陸忱的話並未十分留意。一切都是老樣子,卻已經煥然一新。相府,不,故將軍府,她魂牽夢繞的地方,就這樣毫無預兆地闖入她的眼簾。
最吸引她目光的,是最高處墨底鎏金的匾額。鐫刻的「相府」二字,端凝大氣而又風流秀逸,可見出自雅量非凡的名士之手。它無聲地提醒她,這裏已經換了主人。
她仰望著那匾額,纖長的睫毛甚至不曾浮動。司瑤想起,五年前她就在這裏,和父親見了最後一面。恍惚間,司瑤感到天旋地轉,一陣眩暈之後,過往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讓她視野中的「相府」變幻成了「將軍府」,高懸的匾額上仍舊是相同的配色和工藝,但那遒勁有力的字跡,全然是橫掃千軍的氣勢。
「孩子,不必再送了,回去好好照顧你娘。」司瑤彷彿聽到了那個渾厚而慈愛的聲音,她雙眸婆娑,轉身望去,只一眼便是珠淚兩行。
她身後,那個人人敬重的大將軍司嶽,一副金甲戎裝,被陽光覆上一層寶石般的燦燦光輝,身邊一匹烏雲踏雪的駿馬,同樣是金鞍金勒,猶如天神降世。
「爹爹!」司瑤飛奔過去,緊緊攥住司嶽的衣袖,顫聲說,「爹爹不要走!」
司嶽溫和地撫摸她肩頭,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身為將士,當捨命報國,北狄連年犯境,我沒有退卻之理。」
「不,您明明知道……」
「切記,我出發後,將軍府從此閉門謝客,尤其」,司嶽加重了語氣,「不要和淮靖王府有任何聯繫。」
「我知道。」司瑤用力點點頭,眼中閃爍著依依不捨的光芒。
司嶽望著前路,那蒼茫的眼底染上一層憂鬱的薄霜:「倘若我真的出了事,你們都要好好活下去……」他驀然轉身,深沉地看著司瑤:「答應我,無論發生任何事,都照顧好自己,永遠、不要為我報仇,永遠、不要去招惹淮靖王。」
司瑤已經泣不成聲,她又看到大門外,珠釵華服、面帶病容的中年婦人,由侍女扶著,正向著父親緩緩招手。
她想依偎在母親身邊大哭一場,又怕一鬆手父親絕塵而去,左右為難之際,眼前所見竟然模糊、黯淡,又是一陣難以抵擋的眩暈感席捲而來,一切歸於黑寂……
耳畔傳來陸忱關切的聲音:「司瑤小姐,你沒事吧?」她方臨舊地,如墜夢魘,不知過了多久神思拉了回來。
司瑤浮光流轉的眸子,重新映入莊嚴尊貴的相府,身邊的相府總管,保持著謙和儒雅的微笑,讓人心生撫慰。
定了定神,司瑤苦澀地笑著,留戀卻不安地看了一眼相府大門。那裏像一個碩大的漩渦,要把她所有假裝的堅強和隱忍吞噬,讓她毫無防備地直面記憶裏從未癒合的創傷,再把當年的悲傷、恐懼、絕望再次一一歷遍。
她狠狠心,向陸忱拜謝:「多謝大人和先生的邀請,司瑤近鄉情怯,怕是不能成行了。」
陸忱趕緊虛扶著,正要張口挽留,一陣急促的馬蹄揚塵之音截斷了他的話語。他瞭望巷子盡頭的轉角處,一匹雪白的駿馬,四蹄交錯向這裏飛馳而來。
馬背上主人的身影,由遠及近逐漸清晰,玉冠束髮,煙紫錦袍,一派風雅公子的氣質。陸忱面上大喜,連忙拱手下拜。
這般情形,她早已猜到了來人身份,遂斂衽垂眸,只待與這宅院的新主人道謝後就離開。
馬蹄聲越發近了,白馬在不遠處戛然止步。只聽到一陣匆忙的衣衫窸窣和腳步聲,馬上公子已經趕到司瑤面前。
很快她就聽到了他氣喘吁吁卻掩不住狂喜的聲音:「瑤妹妹,我終於見到你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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