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半闋

院牆上,斑駁松影隨風搖曳,映入楚雲舒的眼簾,恰似他欲言又止的心事。「我……」他眸光閃爍,隨即字字堅定說道,「淮靖王擁兵自重,威懾君王;殘害忠良,欺凌百姓。為天下人除害,正是我輩俠義本色。」

她輕輕點頭,卻無奈地苦笑一聲:「先生說得這般義正辭嚴,司瑤只有表示感佩了。」

楚雲舒看她不再追問,暗暗鬆口氣,但見她一手搭在額前,舉首遙望天際。本該明豔璀璨的畫面,他卻感受到空氣中湧動著令人斷腸的悲涼。

還是司瑤打破沉寂:「楚先生,我們回去吧。」

「昨夜你才與我交絕,你這樣又是為何?」剛剛領教過司瑤出人意表的行事風格,楚雲舒一時看不透她又在打算甚麼。

司瑤看他的神情,猜疑中帶著幾分自己都未察覺得驚喜,不禁顧盼巧笑:「兩番言語,皆是為先生著想。壽宴上的紅蓮舞,淮靖王比任何人都期待,他雖然不會加害先生,卻一定要掌握先生的行蹤。先生回到春水閣,那位自然按兵不動,先生也可免去和王府暗衛周旋的麻煩。」

「司瑤小姐若能從軍,一定是算無遺策的軍師。」楚雲舒笑歎她玲瓏心思,想到未來那場壽宴,隱隱心痛。

「戰場上的局勢瞬息萬變,豈容我紙上談兵?」她謙虛著,心底卻生出一縷遐思,倘若有機會隨父從軍,或許真能幫著出謀劃策?哪怕扭轉不了最後的結局,無論是喪命疆場,還是送父親最後一程,都是盡忠盡孝了。

還有小舒,若能在那時與他一同出征,無論生死,也好過現在……

月色籠罩著霓裳坊,舞榭歌台上,迴盪著吟風弄月的溫柔風華。春水閣的生意照例是最紅火的,廳堂內的盛況更勝往日。只因紅蓮舞停了兩日,忽然登場。

司瑤為淮靖王獻舞賀壽之事,早已自坊間傳得滿城盡知。再加上楚樂師已然痊癒,春水閣連演三晚紅蓮舞,在壽宴之前司瑤和樂師便杜門不出,一心備舞。是以這三晚,春水閣樓上樓下全場加座,每桌座席之間的空隙幾乎難容一人通過,都接待不了滿城的貴客名流。

一聲空靈悠長的笛聲,穿透春水閣的綺窗高牆,飄向長街。大門外,還有不少衣冠楚楚的風流士人,被擋在門檻外頓足嘆氣,又忍不住豎起耳朵,眼巴巴地往內裏瞧著。

水晶燈亮如白晝,琉璃盞酒色搖光,浸潤著白色月華的紅蓮香氣,縈繞在臨窗的一方舞台,緩緩飄散至整座閣樓。座上賓客停杯投箸,屏息凝神,只把目光匯聚在以紅蓮為背景的舞台上。

年輕樂師玉立高台一角,一襲白衣,雙眸低垂。但見指尖輕點,雙唇微闔,橫笛吹送三重雪。高台前方懸著條條絲帶,彷彿裊裊煙水,一抹漸變妃色的裙影,從距離樂師最遠的角落騰躍、旋舞。繡著蓮紋的寬幅水袖收放如意,墜著流蘇的華豔裙襬上下翻飛,司瑤曼妙靈巧的舞姿在絲帶前後,好似一枝風霧中飄搖輕舉的水蓮。

忽而笛聲一緩,她款款俯身,面紗之下的玉容若隱若現。一個優雅的探海式將要收束之際,楚雲舒抬眼,綻放點點星光,指上動作頻繁多變,繼續變換曲式,催發一段急促激越的樂曲。呼吸之間,兩人極為默契地遙遙對望,司瑤纖腰一轉,連續做幾個灑脫流暢的飛跳,飛鴻一般飄至舞台中央。

「好!」靜默觀舞的賓客忍不住擊節喝采。滿堂氛圍越發熱烈,但在二層一處雅座,空氣壓抑得彷彿凝固。

玉冠錦衣的年輕人巋然端坐,仰頭將送至唇邊的杯酒一飲而盡,隨即狠狠置於案上。由於飲得過急,一滴酒液沿著線條分明的下頜,勾勒出冷峻的弧度。把玩著酒杯的右手,顯露出猙獰的青白色。

他身後幾步之外,一文一武兩個中年男子,氣定神閒地注視著樓下舞台。半舊布袍的佩刀人,斜睨對方,試探地問:「陸總管是飽學之人,敢問這紅蓮舞可還入得王府壽宴?」

陸忱的笑容裏,含著難測的深意:「只要孫指揮不出手攪擾,這的確是千金難求的神仙妙舞。」

銳利的鷹目掠過一線鋒芒,隨即斂去,孫逐鶴冷哼一聲,難掩怨意:「陸兄不在場,都對在下的舉動念念不忘,可知在下那晚得罪多少達官貴人了。」

「說到底我們都是替主上做事分憂,受了主上庇佑,擔些罵名又何妨?」陸忱笑著寬慰他,「就說這次,若不是陪侍薛相,我陸忱在廬州城活了半輩子,也進不了這春水閣。」

「你上頭那位,已經連著三晚來捧場了,只怕心裏頗不痛快,陸兄可要小心了。」孫逐鶴似不經意地瞥一眼雅座上的華貴背影,刻意壓低聲音。

「知我者,謂我心憂。」陸忱平平無奇的臉龐,閃爍著高深莫測的華彩,故作關切地笑言,「薛相只是一點心事,倒是王府那邊,王爺壽誕在即,諸事繁雜,孫指揮身繫王府安危,千萬大意不得。」

「有勞費心。」孫逐鶴陰惻惻地沉聲笑言,對著陸忱溫厚深邃的目光,眼神鋒利如劍。

清晨,春水閣的後院尚留存一夜清涼。牆角的草葉凝著瑩潤的露珠,翠色如新,越發可人。粉牆迴廊下,霧氣未散,嬌小玲瓏的淡青色身影輕巧閃過,直向盡處涼台。

兩行碧樹之間,半人高的深青色磚欄之中,素紗青絲的女子,正在涼台的石案前揮毫落紙。淡淡的日光下,溫柔地照著她薄施淡妝的側顏,整個身影在樹影霧氣的籠罩中,宛若雲煙縹緲。

司清端著一盤茶點,繞過一方蘭草依依的花壇,步上白玉般的石階。行至石案前,她輕喚一聲:「司瑤姐姐。」

她本已擱筆出神,聞聲才夢醒似的抬眼望去。司清的目光,卻落在那秀麗的筆墨之間,原來是半闋詞。「宛轉凌波女。照新妝、寶蓮池畔……」

「芳華樓處。渺渺橫吹煙雲起,湛湛驚鴻一舞。風袖舉、香塵微步。回雪流霜飛袂影,更折腰、落英繽紛雨。聲遍徹,斜陽暮。」司瑤與她一同幽幽念著,眸清似水,脈脈溫柔。念至結尾處,兩人相視一笑。

司清閃著雙眸湊趣道,「這是哪位王孫公子的大作,終於入了姐姐法眼?」

她本已擱筆出神,聞聲才夢醒似的抬眼望去。司清的目光,卻落在那秀麗的筆墨之間,原來是半闋詞。圖為明人繪《千秋絕豔圖》局部。(公有領域)
她本已擱筆出神,聞聲才夢醒似的抬眼望去。司清的目光,卻落在那秀麗的筆墨之間,原來是半闋詞。圖為明人繪《千秋絕豔圖》局部。(公有領域)

「你覺得如何?」司瑤的聲音,悠遠得如同天邊一抹流霞。

司清窺著她臉色,甜聲說:「倒是有些意思,只是不見底下的。不如姐姐把後半段也寫下來吧。」

她半垂的青絲,遮住面頰上幾絲遺憾:「當時,他只給了我這半闋詩詞。」

這副欲說還休的輕嘆之狀,司清再熟悉不過,立刻收斂起玩笑的神色。她口中的「他」,除了那小舒還能是誰?司清心底也跟著沉重起來:「姐姐今日有雅興品讀這首詞,想來是看開了甚麼。」

司瑤緩緩搖頭,望著寫下的詩行,難辨喜憂:「看開看不開,有甚麼要緊?只怕再過幾日,就沒有這樣的機會,好好再看看它了。」

「姐姐!」司清挽住她手臂,卻不知如何勸慰,只想著一事。「那楚大哥,到底是不是……」

「清兒」,她似乎沒有留意,打斷她的話,「你務必記得勤加練舞,我不在的時候,紅蓮舞也罷,其它舞蹈也罷,你可不能讓昭娘失望啊。」

司清懵懂地「啊」了一聲,又聽她說,「往後,就讓楚先生為你奏樂如何?」

「不行不行」,司清沒有片刻猶豫,「誰都知道,楚大哥在春水閣,只為姐姐一人奏樂,楚大哥才不會打破自己的規矩呢。」

她搖頭淺笑,溫柔的語氣中含著幾分看破世情的涼薄:「甚麼規矩,不過是招攬生意的噱頭罷了,這天下哪有不盡的緣份?更何況,就算我無退意,那些看客這些年下來,哪有不生厭的?」

「可是明明姐姐的紅蓮舞那麼受歡迎……」

「我已孑然一身,註定飄零。往後你有楚先生照應,我就是走了也安心。」

台下的一角,傳來輕緩的衣衫拂過枝葉之聲,隨即傳來聲線清朗的一問:「大清早的,為何作此身世之嘆?」

司瑤眼中的那一抹碧色煙樹之中,泠泠然顯現楚雲舒雪白修長的衣影。她恍若未聞,略一凝神,隨手取出袖中帕子遮住了案几上的字跡,話語中帶著幾分闌珊之意:「先生今日倒也有雅興,到這後院賞景。」

他卻面色凝重,目光中含著慍怒,聽出司瑤有意迴避,快速跨出幾步登上涼台,嚴肅地問她:「我倒要想知道,春水閣的三場演出一結束,你便避而不見,是何用意?難道你打算在壽宴那日,臨場發揮?」

「原來你是為此事發怒。」司瑤卻輕鬆地笑著,「同台三年之久,司瑤以為,我們這點默契還是有的。先生重傷初癒,這幾日當仔細靜養才是。」

楚雲舒不肯罷休:「旁人不知,我還不知嗎?你的紅蓮舞,從來都沒有跳至終章,這一次……」

「先生不必擔憂」,司瑤蹙起雙眉,語氣亦加重了,「紅蓮舞從出現那日起,便是講究以意勝形,從心而舞。先生只需將曲譜練熟,屆時,司瑤自會跳出完完整整的紅蓮舞。」

「這麼說,你心裏已經想好了終章之舞了?」

彷彿一切不縈繫於心,司瑤輕輕搖頭,聲音也是淡淡的:「到時候,隨機應變吧。」

「你……」楚雲舒怒氣更盛,卻只能無奈讓步:「好,都隨你心意。可是你必須答應我,在紅蓮舞結束之前,你只專心舞蹈,不得再生枝節。」

一旁靜靜聆聽的司清聽出話外之音,不由緊張起來,目光在兩人之間往來不定。

司瑤的眼中光華有一瞬的微顫,旋即浮出恬然笑意,卻定定注視著眼前的白衣樂師:「那楚先生可否也答應司瑤,給我一段完整的紅蓮樂曲,再行刺殺之事?」

楚雲舒修眉微擰,低垂雙眸沉吟片刻,彷彿下定甚麼決心一般,很快抬起頭,恢復往日清雅沖和之笑容。他字字低沉,卻堅定如磐石:「那我們一言為定。」

司清不知兩人達成了甚麼默契,已然相視微笑,心中的隱憂卻越發沉重。就這麼一恍神,她就看到一抹妝飾穠麗的婦人,顧盼尋覓著,急切地走近。她眼中一亮,笑著向婦人招呼:「娘親!」

昭娘上前,尚有些氣喘:「原來兩位在這裏。」

「發生何事?」楚雲舒立即警覺起來,昭娘這般神色,只怕出了甚麼大事。

果然,昭娘深吸口氣,露出沉痛之色:「元光殿的張道士,昨夜慘死在禪房……大殿密室的通道也被搗毀,官府已經封鎖了整個城隍廟!」

烈陽之下,香客不絕的城隍廟被重重官兵把守,高大的山門緊鎖,正中封條似一道禁制,鎮懾住往日的壯美輝煌。

行經的百姓有意避著行走,最近的街角,卻閃出一個窈窕的身影。司瑤怔怔望著一切,饒是藏身陰影之下,仍感到一陣陣眩暈襲來,扶著牆角的手緊緊攥起。

「跟我來。」就在她快要支持不住時,一個低沉鎮定的聲音響起。楚雲舒領著她向後方走去。

不多時,在城隍廟最偏僻的一處院牆之上,兩條人影一躍而過,瞬息間沒了蹤影,速度快得彷彿平日恍神時掠過的一絲錯覺。

元光殿所在的偏院意外地岑寂潔淨如常,無人看守,也無道人走動,正殿與所有廂房皆緊閉門。

一間普通的禪房外,彷彿還瀰漫殘血的腥味,絲絲縷縷隱藏於呼吸之間,肅殺死寂的氣息,隨時要把每個闖入者網羅其中。

「就是這裏。」沒有多言,楚雲舒的聲音卻滿含莫名的寬慰。

司瑤眼底一片哀涼,輕輕點頭。「現在碧血堂的人大概都在怨憤,是我暴露了大家行蹤。」

「或許這是個巧合。那張道人武功不弱,兇手卻能幾招內取他性命,還故意毀了密室,想來早已盯上碧血堂,不過是選在王府壽宴前動手,讓我們知難而退。」

她苦笑:「那你會退嗎,沈大哥會嗎?」

「當然不會!」楚雲眼神如炬,透著不可迴轉的堅定,「我不會,老沈也不會。哪怕只剩一人,我只當自己走了條不歸路。」

她只平靜地說:「先生不退,我亦不退。」#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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