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紗關天人命賤
我輕聲說:「護士小姐,我心臟不好,輸液太快受不了。我在美國也學醫的,我就調慢了點兒,您看……」
聽我這麼委婉地勸慰,這靚妹嫣然一笑:「心臟不好啊,自己調吧。」說完飄然而去。
「行,老美,兩句半搞定,這要在外邊兒……」小閻邊說邊調小了開關。
晚上王所長查班,紀哥和隊長戴著一次性手套,挨個抖鐐子、查銷子——給他展示腳鐐的牢靠。這就是領導查班兒的主要任務。
王所兒主動對我「溫暖」了一番,臨走囑咐隊長:「別讓那老美住加床了啊,儘快換了!」
領導一走,隊長馬上安排換床。把我的加床搬到了隔壁傳染病房,小閻連鋪蓋一塊兒調了過去——小閻知道那屋的厲害也沒轍,但是還不知道自己因為負責那屋的衛生已經染上了結核。這快刑滿回家的人,臨出去還倒這一楣。
紀哥搬來紫外燈,打開殺菌,我們像屍體一樣全身蓋著被單,以防紫外線。這環境,真糟透了。
外邊亂哄哄了一陣,紀哥進來就埋怨:「弄不好今兒得發送一個!」
「啊?!那『愛滋病』不行了?」
「不是他,不過他也快了。剛來了個犯人,脾叫隊長踢破了,急診手術,找不著大夫。」
「脾破裂,大出血呀!不搶救人就完了。」
「大夫手機關機,」紀哥往床上一跳,床忽悠一下,「叫隊長踢破脾還頭回見,以前有倆破脾的:一個是號兒裏打架,一個是預審的飛腳。」
正說著,隊長推門進來了。
救人要緊,我無暇思索,向隊長請示:「我會做摘脾手術,救人要緊,讓我來吧,我是美國的醫學博士。」
隊長笑了笑,漫不經心地說:「你以為這演電影哪?誰敢讓你做呀?這市局不開個討論會,能讓你去?」
我忘了這是紅產階級政府了!
隊長轉問紀哥,「你聽說過×大夫常上哪兒玩嗎?」
「那我哪知道啊。」
「他不是你磁器嗎?今兒他盯班兒,走不遠。」
「他……」紀哥想了想,「誰又請他洗桑拿去了吧?我瞎猜的啊。」
「近處的桑拿……」隊長一步三搖晃出了病房。
紀哥隨後給我上了一課:「你真是老外!以後快別管閒事兒了!中國人命不值錢,何況犯人!你也不想想:就算讓你做手術去了,手術成了也沒你的好,從隊長到處長也不落好!你要搞砸了,責任誰負?得被開除了!」
我真沒脾氣。共產黨是真有本事,中國傳統的人命關天的理念都革命沒了,成了——烏紗關天人命賤。
紀哥往床上一倒,二郎腿一翹,悠然唸道:「各家自掃門前雪,對門失火別管滅。」
這都甚麼「經」啊?我長嘆道:「怨不得冤案多呢!對門失火都不管,一會兒就燒著你,咋辦?」
紀哥抻了個懶腰,又來了一套:「冤案自有倒楣人,管不了就別操心。」
我反問他:「要倒楣到你頭上呢?」他打了個哈欠,「倒楣到家認點兒背,點兒背不能怨社會!」
他翻了個身,「我先睡了,一會兒還得送葬呢。」
我真是無話可說,典型的黨「洗禮」出來的麻木人!
「點兒背不能怨社會」,這句時尚口頭禪,中共一定非常喜歡,不自覺地就給它洗刷罪名。海澱看守所的韓哥他們還算明白,糾正成了:「點兒背點兒背,都怨這個社會。」
迷迷糊糊中被吵醒,推進來一張活動床,大夫、護士、紀哥在忙活,隊長站在門口看著,看來是那個踢破脾臟的剛下手術台。大夫囑咐紀哥:「不能睡覺!有問題隨時報告!」
大夫撤了,紀哥打著哈欠來回溜躂,「這小子命真大!」
「大夫趕回來啦?」我問。
「值著班兒,真洗桑拿去了!」
「這麼瀟灑?」
「潤著哪!都捧著。」
「這大夫都這麼牛?」
「你哪兒知道?這兒的大夫,誰敢不供奉著?保外就醫全靠他們呢!」
原來如此!犯人想提前保外就醫,最終得他們做假病歷啊。
次日上午,大夫終於查房來了。摘脾的犯人,已經脫離了危險期。
那位美眉護士推著小車來輸液,我心情為之一振,但馬上就被扎沒了。她真有耐心!紮起來不厭其煩,我們都成了她練針的靶子。我挨了四針,小周更慘,血管也萎縮,手背小臂試了個遍,最後紮腳靜脈才輸上。沒一會兒又滑針了,腳腫了起來。
摘脾的病犯姓馮,中午開始進流食了。他問我們:沒脾了,人會怎麼樣。紀哥張口就來:「挺好,往後就沒脾氣了。」
我告訴他:「沒脾了,人免疫力就低了,容易得病,特別是傳染病,謹防感冒。」
小馮是個大學生,一審剛判十五年。因為一個混混兒在公園當眾調戲他女朋友,被他打跑了之後,叫來一幫流氓群毆他一個,差點兒把他打死。亂拳亂腳之中,他抄起個磚頭,磚頭角正點那混混兒太陽穴上了,死了。他說要是使錢,能算他防衛過度,早沒事兒了,可是他家窮,沒錢上供,就判他誤殺,進七處就砸上了死鐐。
他一審開庭回來,判了十五年。他在隊長室摘了鐐子,一身輕。隊長開牢門的時候,他拍螞蚱——他並不抽煙,要是他不給號兒裏進獻煙屁,就得挨揍——被隊長回頭一腳踢這兒來了。
小馮又問紀哥:「您見識多,像我叫警察踢壞了,我跟他們商量商量,我要不告,能不能二審少判點兒?」
紀哥說:「那警察得說:『愛告就告,少來這套』!誰讓你揀煙屁?人家以為你要越獄!誰沒挨過踢?怎麼就你點兒背?比劉備還背(備)!」
小馮差點哭了。紀哥又說:「踢你跟你案子是兩回事兒,你沒錢,高法怎麼能替你說話?你要敢告,哼哼,有你的好果子吃……」
我嘆道:「這將來下圈兒減刑也困難啊,身體不好,沒法正常勞動啊。」
紀哥嗤地一聲,「減刑是錢說了算,跟勞動沒關係。」
看來我還是不習慣大陸這種紅產階級灌輸出來的思維,所以我看問題常常是「短淺」,連勞改減刑的門道兒都考慮不周全。
紀哥往床上一倒,誦道:「日落西山,減刑一天。不用求人,不用花錢。」
小馮這個窮學生就這麼被斷送了——他沒罪呀!誰自衛不那麼辦啊?這弄得老百姓都不敢自衛了!白挨打?失手了被判十五年,公、檢、法又立功了——破了個大案!
走廊裏傳來隔壁的叫聲:「紀哥,『武松』又昏過去了!」紀哥又擂了兩下牆,鎮住了隔壁。紀哥坐了起來,「老美,那『愛滋病』是不是不行了?又高燒又腹瀉,那『閻王』整天給他洗單子。」——這「閻王」到紀哥手下,成小鬼了!
我問:「用甚麼藥呢?」
紀哥說:「每天就一瓶(生理)鹽水,這不糊弄嗎?」
我無奈地搖搖頭,告訴他在號兒裏就給「武松」停藥了。
紀哥出去轉了一圈兒,在樓道喊:「護士!五床液鼓了[1]!」
紀哥回來跟我扯起了他的故事,那意思讓我認可他這個員工。正聊著,美眉護士在外邊就嚷上了:「老紀,死了!」(待續)#
註 [1] 液鼓了:輸液針頭滑破靜脈,周圍組織腫了。
本文由博大出版社 http://broadpressinc.com 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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