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恐怖的監獄醫院
濱河醫院
沒想到,我竟然也嚐到了趟腳鐐的滋味兒——犯人去醫院看病,都要戴腳鐐。防範如此嚴密,怨不得靳哥教小金逃跑沒打這個主意呢。
一個隊長熟練地解開了腳鐐給我戴好,拿過鐵砧,插上銷子,噹噹地鉚了個結實。
這副鐵鐐子至少有四十斤,鏈子部份得有小拇指粗細。走起路來「嘩啦——嘩啦——」,步履維艱。
「拎著點兒鏈!」隊長喝道。
我彎腰提著鏈子,免得它在地上拖拉,像個駝背翁一樣往前挪,腳脖子磨得生疼。
七處的隔壁就是濱河醫院,這兒是我的客戶,我在這兒講過課,指導過大夫。這要見著熟人可咋辦?
十一點多,正人多的時候。人們像躲避瘟神一樣紛紛讓路。我不敢抬頭,卻能感到那一雙雙鄙夷的目光,照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沒罪!我是受冤枉的!你們別這麼看我!」——我真想這麼表白,可那哪行啊?在他們眼中,穿警服的永遠是正確的,戴腳鐐的永遠是罪犯。
迎面出現一面鐵柵欄牆,封死了樓道,後面有警察把守。旁邊一個小桌,我在凳子上坐了下來。
「起來!蹲那兒!」隊長喝道。
我咬咬牙,艱難地靠牆坐到了地上。這一放鬆下來,才感覺到兩個腳脖子肉皮生疼,都磨破了,腳後根筋、兩個腳踝都在滲血。
不好!我突然想到——這鐐子要是那個「愛滋病」用過的可咋辦?他趟鐐子腳也得磨這樣啊!四小時之內,這鐐子上的愛滋病毒還能傳染呢!
冷汗滋出了一身。
冷靜,冷靜。關鍵是「愛滋病」是不是趟的這副鐐子——醫務室地上就有這一副!太可怕了!
要命的時候,管不了太多了。我取下桌上的酒精棉球瓶,抓起棉球就往腳腕傷口上擦,疼得我直咧嘴。
「砰——」皮鞋斜著蹬在了我的鎖骨上,一下把我頂在了牆上。
「反了你!」隊長罵道。
「有個『愛滋病』剛住的院,他用的這鐐子有愛滋病毒!」
「啊?!」隊長嚇得大叫一聲,敗出圈外。
「這酒精能殺愛滋病毒?」
他這一問,我心裏也打鼓了,真擔心酒精對愛滋病毒沒多大殺傷力。
「總比不擦強。」我乾脆把酒精棉球往外倒,濕乎乎地猛抹,疼得直咬牙。
隊長好像想起來甚麼,問我:「你認得這個鐐子?這就是那『愛滋病』用的?」
「像!」
「那『愛滋病』又回你們號兒了?」
「住院了,是不是就在這兒?」
「真他×蠢!住院鐐子不摘!」
「啊?」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像洩了氣的氣球一樣。這場大驚小怪!我勉強地聳聳肩,就彎腰摀肚子了。
一個男大夫來看了一下,就給我登記住院了。
進了一道鐵門兒,是一個橫向的走廊,對面的二道鐵門開 了,一個小瘦子在裏邊兒接我。他穿著背心大褲衩,皮笑肉不笑。我趕忙問候這位老大,他姓紀,是這兒唯一的勞動號兒。
我被關進了一個病房,屋裏四張床,三個病犯。一個黑人躺著輸液、一個病犯在看報紙,還有一個盤腿打坐——鳩形鵠面,眼窩深陷,奇瘦無比,就像非洲快要餓死的難民,身上幾乎沒肉了,鼻子裏插著一根橡膠管兒,管兒的一頭盤在耳朵上——我知道這是鼻飼管,從鼻子一直插到胃裏的——絕食?
他睜開眼,對我當胸合十,那安然的眼神好像似曾相識——那一瞬間,我眼淚差點兒流下來。
紀哥提來一張小折疊床,支到了前面兩床之間。我鋪好床,換上病號服。他又拎來一副腳鐐,拴鎖在床尾,再和我的腳鏈鎖在一起,我就被鏈在床上了。他又拎來一個小白塑膠桶放在床尾,小便專用。
我強撐著跟周圍病犯打招呼。斜對面十一床的犯人姓閻,是四區的一個牢頭;左手九床的黑人叫Jim,蘇丹人,懂英語,幾乎不懂漢語;右手十床這位姓周,又是冤進來的法輪功,絕食、絕水兩個多月了。他眼珠子都黃了,上下嘴唇都翻起了乾皮,就像乾裂翹起的泥片兒,腿只有我胳膊粗。
我太難受了,昨兒折騰了一晚上都沒怎麼睡,今天又折騰一上午。盼著大夫也不來,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沉睡中,忽然有人揪我的胳膊,我一睜眼——「喀嚓」一聲,明晃晃的手銬銬住了我的左腕,嚇得我一激靈,「喀嚓」一下,另一個手環銬被銬在了床頭。
紀哥又去別的病床,挨個把病犯單手銬在床頭,那些手銬平時就在床頭鎖著。天很黑了,要睡覺了?難道睡覺都得銬著?
見他銬完人要走,我叫住他,「紀哥,我實在受不了了,幫忙叫一下大夫行嗎?」
「你剛來,藥、飯都是第二天才給。」紀哥說著又要走。
「我都快脫水了,紀哥……」
「誰不扛著啊?就你特殊?讓我挨罵去?」
「那你叫一下隊長吧,我是美國人,要這樣,我要向美國大使抗議了。」
我這殺手鐧還真靈,他悻悻地找大夫了。
一個值班的女大夫姍姍而來,「聽說你是美國人?」說著她禮貌地摘下了大口罩。
啊?!這不是我教過的那個美女大夫嗎?!我對她印象深不是因為她長得漂亮,而是當年濱河醫院用我們的組織配型[1]試劑盒的時候,她老說不好使,我只好到這兒來手把手地培訓她——她連操作的基本常識都沒有,我從零開始教,費老了勁,才把她帶出來。
就怕在這兒遇見熟人!如果我案子沒把握,見了熟人還有希望給捎個信兒甚麼的;可現在我這案子是肯定沒事兒了,這兒要見了熟人,只能使我丟了客戶——怎麼解釋也白搭,誰還會再信任我?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要傳揚出去,弄不好我整個北京的市場都受影響了。
我呆呆地盯著她,張嘴又不知說甚麼好,無限尷尬。
她臉紅了,又把口罩戴上,一語雙關地問道:「甚麼毛病啊你?」
太好了!她沒認出我來!看來我這副尊容——蓬頭垢面,鬍子滿臉,成了上好的偽裝!我立刻說:「痢疾……頸椎增生……關節炎……全身乏力。」
大夫飄然而去,護士姍姍而來。輸上液,我又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紀哥撥拉我,「醒醒!都回血了!」
我睜眼一看,液已經完了,輸液管兒裏有一長段血。紀哥過來給我拔了針,沒按一秒鐘就放了手。血馬上從針眼兒流了出來,我趕緊把右手湊到床頭,用銬在那兒的左手按住針眼。
「紀哥,我要小茅。」
「小啊你!」紀哥一腳把塑膠桶從我床尾踢到了床頭,抄起輸液架就走。
「紀哥,我這銬著怎麼小茅啊?」我實在有點兒忍耐不住了。
「翻身得解放。」紀哥說完出了門。
我琢磨了半天,右手撈起尿桶,擰開蓋兒,左手把銬子滑到床頭中間,翻過身在床上艱難地方便——原來這就是共產黨拯救人民的「翻身得解放」。(待續)
註 [1] 組織配型:器官移植中,檢測器官提供者和器官接受者雙方白細胞抗原的匹配程度,匹配程度越高,移植後的免疫排斥越低。
本文由博大出版社http://broadpressinc.com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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