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棋混柳 敗勢難收

七處的第一個早晨,鈴響了我都沒聽見,被旁邊的白人推醒。昨天一班兒值到兩點,不讓坐著,打盹兒了要背揣[1],至少七天,規矩太大了!說是加強安全,簡直是變相整人!整得我又睏又累。

七處只給外籍犯送早點,別的號兒都是兩頓飯。但是早點的麵包、果醬、牛奶,基本被前板兒柳兒爺享用了,老外基本分不到。

這兒沒有筒道長,獄警親自提人。值班警察叫隊長,因為這兒是監獄編製,隊長是監獄體系的叫法。坐板兒是面朝外門盤著腿,不像海澱似的立腿坐專硌屁股尖兒,也不能只穿「一點式」。號兒裏一共十六位,有一個白人,兩個黑人,黃種人裏可能還有北韓人和東南亞人。

早上一上班兒,領導就開始查鏈兒,從二區查到七區,腳鐐聲此起彼伏。三區、四區鏈兒最多,每區十幾個號兒,每號兒十來條鏈兒,一直延續到吃中飯,嘩嘩啦啦地構成一部「鐐銬交響曲」。

七處看守所的監區樓是二層,形狀像字母K,所以也叫K字樓。樓下是二、三、四區,樓上是五、六、七區;一區住勞動號兒,二區關特犯,三區普通犯,四區死刑犯,五區女犯,六區外籍號,七區是檢察院直接辦的案子。

中飯的時候,我孤伶伶地蹲在風圈兒門口兒啃饅頭。這兒主食一般是一頓饅頭,一頓窩頭,而外籍號全給饅頭。只有節日才改善,吃很肥的肉,平時就是肉末燉菜,給回民的是牛羊肉末燉菜。肉末應該是拿「三最肉」——最次、最爛、最髒的肉絞的。

悠悠地乾啃饅頭,嚼出甜味很愜意,忽聽前板兒喊:「停了,收了收了!」

「放碗兒,別吃了。」旁邊的跟我說。

我納著悶兒撂了碗。

「老大一撂碗,誰也不許再吃了!」旁邊的解釋。

自由活動,一台圍棋,兩台象棋。圍棋竟然是用窩頭做的,一色金黃,一色棕黑——用細線把窩頭割成六棱形小塊兒做棋子,一半用大醬染色,風乾即得,硬硬的。據說這是七處僅有的一副窩頭圍棋,已經不知是出自哪位匠人之手了。

前板兒那副象棋是正式的。據說別的號兒經常有下棋吵架,被隊長勒令把棋扔到筒道的,但這號兒沒有,因為老大棋藝高超。我想儘快混起來,也過去投老大所好。外邊講以棋會友,牢裏咱來個「以棋混柳兒」。

前邊的眾人合攻老大一個,還是敗了。老大得意洋洋地問:「老美,來試試?」

「行,跟大哥學幾招。」我抓住這個巴結的機會,一開局就吃了大虧了。老大這個「快槍手」,上來「三步虎」、「橫直車」,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這要出手就敗下來,他以後未必跟我玩了。我拿出看家的本領,兵力不足拼子求和,拼得他單車對我士相全,和棋。

「再來!大意失荊州啊!」老大發了牢騷。

第二盤我適應了他的快槍,到中盤就優勢了。要哄老大高興,就得輸得沒破綻,我故意棋勝不顧家:留下五步十手棋的絕殺,果然老大反敗為勝。

「靳哥!你這連環招使的,真棒!」我趁機奉承,別人也紛紛恭維。

老大很高興,「老美,看來也就你能跟我會會。『金庸』,你跟他來來,我洗澡了。」

「假金庸」不到四十歲,臉色慘白,一看就是老囚。他要和我賭棋。

「賭甚麼?」我問。

「我贏了,你替我值半個月的班兒。」

就你也想趁機欺負我?我剛才是讓著老大呢!你連老大都下不過,還跟我叫板?我笑道:「彼此彼此」,我怕我萬一大意輸給他,就補充道:「三局兩勝。」

「假金庸」下文棋,後發制人。我像和一個太極大家推手一樣,使不上勁!最深的算路,都被他看破了,反而將計就計,將我算計。「小過門」一打,他爭了先手,一連串轉換下來,我多丟一炮。我可明白了——老大根本就不是他對手!敢情這位鋒芒不露,專哄老大高興!還拿老大當誘餌釣我!

我拚命招架,終於找到了機會,又拼成了士相全對他單車。

觀戰的以為和棋,三板兒卻說:「老美輸嘍。」

「假金庸」兩步破了我的雙相。

「呀?單車能勝士相全?」

「假金庸」說:「有八種情況,『單車巧破士相全』,別看你士相連環著,陣勢不對和不了。」

「嘿!佩服!佩服!」我連連向二位拱手。這三板兒也不是「省油燈」!看來打官司上,我真得跟他們學學。

第二局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結果他太大意了,棄子進攻未果,叫我撿了「錢包」。

第三局他一認真,我可招架不住了,很快落入敗勢。走成了圖中的陣勢,「假金庸」得意道:「砲我都不用吃了,又不用值班兒嘍!」

這第三局的殘局,並非抄自棋譜,而是我們當年監牢裏真正的實戰。雖然這8步16手的反敗為勝對高手是班門弄斧,但對我來說很珍貴了。(李善/博大出版社)
這第三局的殘局,並非抄自棋譜,而是我們當年監牢裏真正的實戰。雖然這8步16手的反敗為勝對高手是班門弄斧,但對我來說很珍貴了。(李善/博大出版社)

這要賭輸了,我值兩份班兒,不得三天兩頭熬夜啊!那還打甚麼官司?!我清醒著還上預審的圈套兒呢!這哪裏是賭棋,簡直是在賭命啊!

我死死盯著棋盤……如果砲在後邊一路我就贏了——廢話……

午休鈴給了我喘息的機會,「假金庸」大度地允許我「打掛」,下午飯後接著下。我只有盼著「天上掉餡餅」了。

下午號兒裏發冰了,大塊兒的冰扔進號兒裏,頓覺涼爽。

輪流洗澡,我和「鴇母」一組。硫磺皂雖然讓我有點兒過敏,用完了渾身癢,但它去頭屑很靈,我這頭皮屑用遍了去屑洗髮液都去不淨,用硫磺皂治好了。我儘量延長皂沫在頭上的時間,全身抹完剛要衝水,門外叫我。

「到!洗澡呢!」我趕緊瞇開眼睛,去搶「鴇母」的水盆。

「搶甚麼搶?!」

「嘩——」一盆髒水劈頭蓋臉潑了我一身!

我一個激靈,「鴇母」罵了一句,「管兒叫你呢!」

「快點兒!這麼不懂事兒啊!」

老大在廁所外一喊,我再不敢拖延,擰乾髒毛巾擦了全身。閉著眼睛,硫磺皂刺激得淚水嘩嘩直流,「大哥,給點兒水吧。」

鴇母給我舀了盆水。我匆忙摩挲了臉,穿了衣服就躥了出去,太狼狽了。

管教早等得不耐煩了。把我押到辦公室,遞給我一個電動剃刀,「快點兒,大使等你呢。」

太好了!可是興奮掩蓋不住渾身的奇癢,都不知道撓哪兒!恨不得像貓一樣在地上打滾蹭個遍!(待續)

註 [1]揣:看守所手銬的左右手環中間沒有鏈兒,是鉚在一起的,叫「揣」;背揣:用「揣」把雙手銬在背後。

本文由博大出版社 http://broadpressinc.com 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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