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銷書《On Bullshit》的作者、普林斯頓大學哲學系教授Harry G. Frankfurt近日逝世，享壽九十四歲。Frankfurt是分析哲學家，專研道德哲學和理性主義。2005年，他出版了自己1986年寫的論文《On Bullshit》，字體放得頂大也只六七十頁，也許因為篇幅短，標題通俗，這本學術書竟一紙風行。
「Bullshit」的中文怎翻譯呢？儘管Frankfurt對bullshit的定義跟字典不盡相同，但一般中譯如「屁話」、「胡扯」、「胡說八道」都是恰當的，用香港話來說大概最接近「鳩噏」，只是稍嫌粗俗，或可代以「狗噏」。若用文言表達，我會譯成「讕語」。
甚麼是「狗噏」？它的最大害處是甚麼？Frankfurt教授的答案頗具洞見。書中舉出的「狗噏」實例不多，其中一個跟大哲學家維根斯坦有關。話說維根斯坦的友人Fania Pascal剛切除扁桃腺，渾身不適，便對維根斯坦說：「我覺得自己像一隻被輾過的狗。」維根斯坦很反感，回道：「你根本不知道狗被輾過有何感覺。」
當然，大家都明白Pascal只是打譬喻，以生動的方式描述自己不舒服而已。但在維根斯坦看來，這種描述完全不經大腦，信口開河，表現出一種對事實漠然的態度。在Frankfurt的分析中，狗噏跟扯謊是兩回事，而前者對真相的影響，比後者更壞。
自以為知道事實，卻刻意講相反的話，叫扯謊，Frankfurt認為，「因此說謊者是在回應事實，某程度上也尊重事實（A person who lies is thereby responding to the truth, and he is to that extent respectful of it）。」但對狗噏的人來說，他既不在乎真，亦不在乎假，只是隨便找些東西講講，編故事，操控聽眾，以達到自己的目標。
說謊者刻意站在事實的對立面，仍算「尊重」事實；但狗噏者從未把事實放在眼內，只是一味瞎扯，以求蒙混過關，所以狗噏的東西可以一時真，一時假。Frankfurt因此認為：「比起謊言，狗噏是事實的更大敵人（bullshit is a greater enemy of the truth than lies are）。」我很同意Frankfurt的結論。
極權国家對人民的愚弄和操控，除了透過謊言（通常很易辨識，只要你反過來解讀就是真相），更多是靠狗噏。狗噏者並不旨在騙你，所以有時會講些合乎事實的話，他只是「以結果為目標」（這句語意不通的話，本身正是狗噏的典型），靠狗噏來達到自己某個沒明言的目標。
最新鮮滾熱辣的狗噏例子，自然是「靖海侯」那篇轟動香港政圈的鳩文〈我们到底需要一个什么样的香港〉——作者寫的部份內容是事實，但其目標顯然不是批評時弊，甚至連諷刺也不是，他只是刻意拋些「異見」出來，試圖挑起香港政界反應，然後在成功釣出一堆白癡後，馬上180度轉向，聲稱被「斷章取義」。
在今天這個充斥bullshit的世代，Frankfurt的小書實在值得一讀。能夠分辨一個人是否在bullshit，本該是有文化的人都可做到的事，但很不幸，普及教育並未達成這個卑微的目標。◇（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
作者簡介
馮睎乾，作家，在多家媒體任專欄作家。www.patreon.com/sefir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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