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暑記

韓哥滿臉搭笑,顛顛地跑過去,把奶粉和餅乾遞出牢門。

蘭哥指著我們罵:「我上監控看著啊,誰給我找事我揳他丫的!」

蘭哥這麼大的派頭,怪不得黑社會老大哪!表面是罵我們,一點兒都不給韓哥面子。

韓哥悻悻地溜躂回茅台兒,說:「老美,因為你,我挨了一錘!」

我馬上說:「韓哥,咱出去處得還長著呢!」

韓哥說:「嗨,你當我真在乎他?我也快走了,誰能把我怎麼樣啊?!咱樂咱的。」

小龍捅捅我,小聲說:「管教來了,一會兒管兒可能提你。」

「你咋知道?」

「蘭哥給管教孝敬早點去了。」

我真意外,這管教還吃犯人的東西?!

突然,坐三排的一個犯人乾噦了一下,馬上搖晃著趴到隔台兒上,對著便池就吐,一股酸臭洋溢開來。馬上有一個犯人過去收拾茅台。

韓哥問:「『候鳥兒』,咋啦?」

小龍跨過隔台兒,去給那病犯捶背,「昨兒他就不舒服,估計中暑了。」

我顧不了自己低燒了,請示了韓哥,過去給候鳥看病。

候鳥面色蒼白,渾身冒汗,心律很快,我摸了摸他的腦門兒,說:「韓哥,這是輕度中暑,得看醫生了。」

韓哥一咧嘴:「咱這兒人還算少的,這麼熱的天,這麼擠,哪個號沒有中暑的?都去醫務室,還不擠爆了?這地兒,不發高燒都扛著,重了再說吧。」

「那……」我說,「給他喝點兒鹽水吧,讓他平躺在地上,用涼水擦擦身上降降溫。」

「哪兒有鹽哪?」韓哥抱怨著,小龍開始用濕毛巾給候鳥降溫。

§

「方明,出來!」蘭哥在門外叫。

小龍捅了我一下,我才喊出一聲:「到!」趿拉上一雙布鞋,出了門。

蘭哥押著我往外走,一個個牢頭在各號兒裏點頭哈腰地接受蘭哥「檢閱」。

「蘭哥,我們這個中暑的……」一個老大向蘭哥請示。

「死得了嗎?!」

蘭哥這話嚇我一跳,回頭一瞧,蘭哥正翻他那三角眼呢。

「啊……還……還死不了。」

「歇×!大夫來再說!」

進了中央通道,我們匯入了一股人流,流進了後邊的一個大屋子。裏邊蹲了很多犯人,等著照相。蘭哥押著我插進隊伍。我學著前邊的犯人,找出寫著自己名字的大白紙卡擺在胸前的扣子中間,背對尺規,照了一張標準的「罪犯照」。然後加塞到另一隊按手印兒,這裏叫「滾大板」。

「啪!」「便衣」甩手抽了前邊的犯人一記耳光,罵道:「你丫成心是不是!告訴你手不使勁兒,不會呀!把手擦了!」

犯人看著沾滿黑油墨的雙手,怯生生地問:「大哥,往哪兒擦呀?」

「衣服上擦!」便衣惡狠狠地抻出一張新表。

犯人遲疑了一下,黑黑的雙手在褲子上抹了半天,便衣重新給他按完了手印兒,罵道:「滾!」

太可憐了!明明有廢紙,就是不讓使。輪到我了,我吸取了教訓,像布偶一樣,任他擺佈。按了十個指紋,兩個掌紋,一次成功。

蘭哥押我到一個小號兒洗了手,就進了管教室。

一個中年警察坐在破舊的辦公桌後邊,寸頭,方臉兒,笑眯眯眼兒,叼著個煙捲兒。桌兒上一個台扇對著他,邊吹邊搖頭,好像在說:這人不怎麼樣。

「這是丁管兒。」蘭哥說著自己點上了煙。

「您好,丁管教。」

「坐,抽煙嗎?」管教說著彈出一支煙。

我連忙推謝,坐到他對面腰鼓形的木墩子上。按規定管教要找每個犯人談話、做筆錄,可是這丁管兒架子大,他讓號兒裏替他做筆錄,他就不用見犯人了,就是他提見的犯人也是蹲著給他回話,給我如此禮遇,我真有點受寵若驚了。

「聽說你是美國人?」

「啊。」

管教簡單問了問情況,說:「踏實待著。看守所就是看包袱的,不管你的案子,只要包袱不出事兒就行。我看你待不長,有甚麼想不開的找老大,再不成就找我。」

「我想見美國大使。」

「這……我得跟所長請示去,你請律師了嗎?」

「我剛寫明信片,讓我家人請。」

「拿來我瞧瞧。」

蘭哥競走一樣快步出屋,沒兩分鐘,門嫋嫋而開,推門的輕勁兒,跟女人似——竟然是蘭哥,這看守所真能「改造人」!這黑社會的老大在管教面前都變成了淑女!

管教接過明信片一看,笑了,按說是看到上面的「油水」了,「行,今兒我就給你發嘍。」

「謝謝管教。」

管教問蘭哥:「他睡幾板啊?」

蘭哥討好地說:「您看呢?不行睡我那兒吧。」

「嗯……你們二板叫甚麼來著?」

「韓軍兒,楊所兒[1]的『托兒』[2]。」

「哦,對,那……讓他睡三板兒吧。」

「謝謝管教。」

管教和藹地問:「還有甚麼事兒嗎?」

「我有點兒發燒,能看看醫生嗎?」

「一會兒等大夫吧——不!老蘭,直接送醫務室!」

蘭哥請示:「那幾個號兒中暑的是不是也抬去?」

管教一皺眉:「死得了嗎?」

「死……死不了。」

「等著,大夫來再說!」 管教沒好氣地說:

敢情蘭哥對牢頭那套都是跟管教學的!這管教也太「酷」了:對老外倍加呵護,對老內原形畢露,跟共產黨咋這麼像啊!

蘭哥押著我順著中央筒道往外走,拐進了醫務室。

地上男左女右坐著幾個病犯,邊上有犯人陪護著,看病的犯人坐凳子上,兩個女獄醫帶答不理地接診,好像一肚子怨氣——看守所裏,她們這兒油水是最少的。

一個女獄醫對女犯說:「中暑啦!別讓她坐板了,躺地上,喝鹽水,吃人丹,用涼水擦。」

「哎呀姐呀,一直擦著呢,還這麼燒。」一個陪護的女犯誠懇地說。

「躺風圈兒[3]去,頭墊高,昏過去立刻報告!」

「姐呀,這風圈夠熱的……」

「不會潑(水)呀!把風圈牆都潑嘍!讓她躺陰涼。人可不能潑啊!中暑了只能擦,記住沒?」大夫扔過一盒藥,把女犯打發走了,這兒治療的招兒竟是讓女犯當「潑」婦。

「王大夫,他發燒了。」蘭哥把我拽著插隊塞到了前邊兒。

「中暑了吧?」大夫問。

我怎麼說?大夏天給凍著了?鬧肚子預審讓拉褲子——穿水褲子吹冷氣機?這發病原因是私隱啊!我隨口說:「水土不服。」

「你口音不北京的嗎?」

「他美國人。」蘭哥說。

「喲?怎麼美國人也抓這兒來了?」王大夫驚訝得變了個人,馬上變和藹了。

我量體溫的功夫,王大夫又打發了一個中暑的。

「三十七度五,不燒啊。」她邊甩表邊說,「還是給你打一針吧,美國人嬌氣,換他們都得扛著!」

「謝謝!您這兒比外邊強,還給打針,外邊淨給輸液了。」

王大夫說:「輸液多貴,這兒可是輸不起。」

「現在大城市醫院,很少打針了,動不動就輸液,把身體都輸壞了。」我一邊挨針一邊跟她閒扯,希望她手法慢點,哪知道她幾乎是把藥滋進去的,獸醫的手藝!

「中國現在都這樣,怎麼掙錢怎麼來,身體輸壞了再給醫院交錢唄。」

「您這話真經典!」蘭哥不失時機地給王大夫拍馬屁。

「在美國不這樣吧?」王大夫說著拔出了針頭。

我說:「美國是儘量不輸液,儘量不打針,一般都吃藥。」

「我也給你開點藥吧,照顧外賓了。」

看來我這美國身份成了護身符了,人人另眼看待。

§

看病回來,見候鳥兒還在水池邊躺著。一摸候鳥兒,高燒了,再碰碰,昏迷了——糟糕!重度中暑!弄不好,要死人的!

韓哥急了:「一會兒大夫巡查來了,你說重點兒!不然大夫不管!」

我猛力掐他人中,還不錯,掐醒了。

一個年輕的男大夫出現在門口兒,韓哥趕忙上去匯報。

大夫說:「掐人中,能醒嗎?」

「掐半天了,一直昏迷!」

大夫也急了,「趕緊抬醫務室!」韓哥馬上拍板兒[4],號兒裏忙著給候鳥兒穿衣服,大家趁機起來——利用一切機會活動屁股,緩解坐板的壓力。老六揹著候鳥兒,由韓哥押著出了牢門兒。

半天功夫,韓哥和老六才回來,說候鳥兒砸上腳鐐去醫院了。

候鳥兒去年春天就進海澱了,拘役半年才出去,今年春天又回來了——秋去春回,故名「候鳥兒」。這回不知道甚麼時候再飛回來。(待續)

註 [1] 所兒:所長。

註 [2] 托兒:被托的人,私下疏通案子,或者照顧生活。

註 [3] 風圈兒:看守所監號兒的後院,供犯人定時放風的地方。風,放風;圈兒:牲口圍欄。

註 [4] 拍板兒:按監室門口對講器的電鈕叫值班的警察。

本文由博大出版社 http://broadpressinc.com 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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