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矩

迷迷糊糊中,嘩啦嘩啦的聲響把我吵醒。睜眼的瞬間,還以為在家呢。夢境和現實的巨大反差,那瞬間的失落,讓我潸然淚下。

天剛亮,一個犯人的背影出了牢。

很冷,頭沉,發燒了,禍不單行。四處搜尋不見小龍,我翻出身下一床棉被蓋上,被子的黴味兒、汗酸味兒刺鼻。當年下鄉也沒吃這麼大的苦啊。繼續睡吧,在這裏,睡覺做夢還是一大寄託。

一陣持續的鈴聲把我驚醒,睜眼那一瞬又是極其失落!

出了一身汗,感到好些了。我坐著不知所措,見小龍從地上側身拔了起來,他睡到地上去了,我真過意不去。

小龍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小聲說:「怎麼樣?『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看不出他還有這雅興,吟頌南唐後主李煜的《浪淘沙》。那是李煜亡國後在軟禁中寫的——夢裏還當皇帝,醒來是囚徒。我勉強笑了笑:「人家李煜住甚麼條件?」

「噓——」小龍指了一下頭板兒的老大。

我一看,老大還躺著呢。

他見我發燒了,又找出一身長褲長衫。褲子前邊的兩個褲襻上各有一巴掌長的短繩,繫在一起就是腰帶。

看守所裏不能有超過一尺的繩子,怕自殺,所以都是這樣的腰帶。

小龍對我這麼好,我對他卻只有感謝——沒有感激,對審我的小王、押送我的司機小謝,卻充滿了感激——沒有切身體會,是很難理解這種「斯德哥爾摩綜合症」[1]的。

天太熱,大清早都不涼快。除了我發燒穿長衣長褲,大家還是只穿一點式。

老大過來上廁所,老六把衛生紙扯開,折成三折,整齊放在隔台兒上。

臭氣沖天,水管一直衝著也不行,這比豬圈能強多少啊?我本能地摀住了鼻子,我胳膊被拽了一下,回頭一看,是昨兒給我做筆錄的「居士」。他指了指老大,我會意地放下手,學著大家自然地聞臭味兒,以免冒犯了老大。

「蘭哥,那個新來的老美發燒了,讓他坐我那兒行嗎?」小龍向牢頭請示。

老大沉吟了一會兒,說:「讓他靠被垛吧,你照顧著點兒。」

「謝大哥!」小龍向我一招手。

我趕緊學:「謝大哥!」簡直入黑道了。

擠好牙膏,漱口水倒好,捧著毛巾端著香皂,老六侍候著牢頭洗漱,簡直是帝王的派頭。

老大洗漱完畢,對著本裏的一張錫紙梳頭,煙盒裏的錫紙成了鏡子。看來鏡子也是違禁品,玻璃也能用來自殺。老大梳完頭,老六遞上皮涼鞋——這違禁品是筒道長的儀仗。

老大走到鐵門前,對筒道大嚷:「杜哥,開門!」

「各號兒開電視!各號兒開電視!」後牆的大喇叭突然響了。

「操!差一步!」老大罵著回了茅台。

有人開了電視,大家面向電視站成了三列,開始了看守所的「愛國主義教育」活動——電視播放升旗儀式,犯人跟著唱國歌——亂七八糟,走調的不說,竟有人編詞兒搞笑,簡直是起鬨。

一曲奏罷關了電視,我回身想解手,老大把煙頭扔到了便池眼兒裏,「嗤」地一聲。我剛想跨過隔台,一個犯人迅速躥了過去,迅速掏出了煙頭,然後裝作沒事兒一樣,拿了塊髒布擦地。

我一腳剛跨過隔台兒,胳膊就被捕住了。「居士」小聲說:「等老大走了,按順序來!」

牢頭一走,號兒裏氣氛馬上緩和了。一個瘦高個兒溜溜躂達去解手,看來他是二哥。

「嘿!『河馬』,別了,你真長痱毒了!」一個犯人大聲說。

馬上有人笑起來,看來笑的人,是看到昨晚「砸板」那一幕的。

「自己咒自己,活該!」

解手的二哥問:「誰這麼大頭?自我詛咒?」

馬上有人把昨天那一幕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遍,哄堂大笑。

小龍講,這號兒的「學習號兒」[2]是韓哥,別的監號兒的學習號兒是老大,韓哥是二哥,因為這號兒的老大蘭哥是「筒道長」,管著全通道十四個牢房的牢頭。監牢都是靠流氓管號兒,牢頭都是管教指定的,一般都是家裏給管教塞了錢的大流氓。蘭哥是一個黑社會的頭,他在號兒裏,大家都不怎麼敢說話。別的號兒也都那麼恐怖,沒事就走板兒解悶。韓哥管的很鬆,當然不守規矩也照樣走板兒!

一股臭味傳來,我習慣性地捂鼻子,手馬上又撤回來。

「不那麼臭了吧?」小龍問。

這臭味兒確實比剛才淡多了。

小龍說:老大吃的最好,經常在外邊混著吃「班長飯」[3],所以他拉的屎最臭。韓哥在號兒裏吃的最好的,那也比蘭哥差很多,所以臭味兒小。沒錢的犯人,整天吃饅頭菜湯,拉屎真沒甚麼味兒,特別是時間長的。

真是大開眼界,從拉屎的氣味兒竟能判斷這個犯人的地位!

韓哥大解完,從後排開始,依次「放茅」。看守所稱解手為放茅。大茅兩天一次,嚴格控制的,只有二板兒[4]韓哥例外。小茅也是定時的。

小龍向韓哥給我要牙刷毛巾,理由是我已經寫明信片了。

韓哥從前邊的牆凹進去的暖氣處找出了新毛巾和牙刷,我趕忙叫道:「謝韓哥!」

海澱看守所東區的筒道分五類,第一類是女筒,即一筒、二筒,關押女犯;後面是第二類拘留筒,關押小拘留十五天的;往後第三類刑拘筒,刑事拘留的關押地;再往後是第四類逮捕筒,是刑拘後進入檢察院逮捕程序的;最後邊兒就是第五類:大刑筒,十三筒、十四筒,判刑的都在那兒等著下圈兒[5]。一般犯人要隨著案情從前往後調,但是前邊關不下了,也有直接塞後邊的,像我就直接進了逮捕筒。

逮捕筒的人,預審階段都過了,直接跟檢察院、法院打交道,經驗很多。犯人們前途未卜的時候,一般從別人的判決結果上找自己,這樣比看法律條文還準,因為中國的法律伸縮性太大、政策老變,從法條上只能判斷個大範圍而已。小龍建議我多聽多看,大家的經驗教訓,都是很好的借鑒。

韓哥享用完豆奶粉加餅乾的早餐——號兒裏只有他有這個資格,在地上溜溜躂達。忽然問我:「老美,發燒了?」

「啊,還行。」

「剛來就受不了了?老六,給他教教規矩。」

老六操著山東味兒,像說快書一樣:
饅頭一點兒,菜湯小碗兒。
睡覺立板兒,水洗屁眼兒。
抽煙搓撚兒,鞋底洗臉兒。
要想翻板兒,打斷腰眼兒![6]

大家都笑了。我基本能聽懂,核心意思就是——整你沒商量!(待續)

註 [1] 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人被匪徒劫持後,在絕望和恐懼中對匪徒給予的小恩小惠,會產生感激、依賴乃至認同的心理,因在瑞典斯德哥爾摩銀行劫持案中顯著表現出來而得名。這是人在恐懼和絕望中的一種變態情緒。其實中國大陸很多人都有這種心理:長期在中共高壓統治下,被中共揪鬥整治,對中共給予的平反會深存感激,誤認為是給了他第二次生命。
註 [2] 學習號兒:字面意思是監號兒裏領著犯人學習改造的犯人,實際就是牢頭獄霸。
註 [3] 班長飯:看守所、戒毒所給警察吃的飯。
註 [4] 二板兒:監室裏的副牢頭,睡覺排在頭板兒牢頭的旁邊,故稱二板兒。
註 [5] 下圈兒:去勞教所或監獄服刑。圈兒,音:勸兒,牲口圍欄。
註 [6] 立板兒:側身擠著睡;搓撚兒:搓火,用棉花做的撚子搓著了火點煙;翻板兒:不服牢頭管。

本文由博大出版社 http://broadpressinc.com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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