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2日端午節,一個名為「紫荊文化集團」的組織,晚上出動千架無人機,在維港上空拼出多幅「長輩圖」,活動名為「紫荊花之夜」——留意香港市花是洋紫荊,紫荊花跟香港並無關係。據新聞說,這活動是由特區政府和中聯辦指導的。

我看了幾分鐘鳳凰衛視的直播畫面,發現那些勞師動眾以無人機排列的文字,大部份是「巨嬰化」中文,多看壞腦,例如玩食字的「萬水千山『糭』是情」(「糭」用圖像表示),打油詩句「希望寫香江」,根本不知所謂。唯一可「讚」的,是沒有用簡體字。

當中比較值得談談的,是無人機排列出《離騷》名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我看的版本,寫作「路曼曼其脩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字面意思很簡單:「前路遙遠漫長,我要上天下地去尋覓。」但尋覓甚麼呢?現代人往往斷章取義,泛指尋覓理想,但屈原的本意是很明確的。

屈原「求索」的對象,或說是「賢人」(如王逸),或說指「賢君」(如朱熹),都講得通,總之就是尋找同路人——言下之意,表示他尚未遇到賢人賢君。或許你沒想過,屈原其實是中國自古以來「高級黑」界別的第一KOL,這可能才是大家都紀念他的真實原因。

細心想想吧,古來志行高潔,被昏君害死的賢人數之不盡,但沒一個像屈原那樣被永遠懷念,連死忌也變成法定假期。屈原之前,忠臣代表人物是關龍逢和比干,他們不是自殺,而是因為正言直諫,慘被昏君殺害,比屈原死得更冤枉,但大眾不紀念他們。

就算同樣投水而死的忠臣,前有伍子胥,後有陸秀夫,還有一個今天大眾都忘了的彭咸。誰是彭咸?就是「跳江界」祖師爺爺!《離騷》寫得清清楚楚:

「雖不周於今之人兮,願依彭咸之遺則。」

(我不能苟合於今人,只求追隨彭咸的遺法。)

「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算吧!國家沒有人了解我,又何必懷戀故都?既然沒有人可以和我一起施行善政,我不如跟著彭咸去吧!)

原來彭咸是殷商的賢大夫,諫其君不聽,投水而死。屈原自殺,只是模仿彭咸而已。看懂了嗎?如果大家紀念屈原,真是因為他忠君愛國,有高尚情操,那是不是紀念祖師爺彭咸會更合理呢?

由此可見,中國世世代代紀念屈原,根本不因為屈原貞忠愛國,而是基於另一原因——他懂得寫文章,且寫出歷代中國士人的心聲。關龍逢、比干、彭咸等人,均無文字傳世,而屈原則把自己被昏君疏遠、遭小人誹謗,最後淪落天涯的悲劇,化成美麗動人的文字,二千多年來comment、like和share的人多不勝數。

一世人流流長,你總會碰到幾個人渣。為甚麼《離騷》歷久不衰?因為像楚懷王、頃襄王般的昏君(或老闆)、如上官大夫、靳尚、子蘭、鄭袖般的小人(或同事),在中國各行各業(尤其是官場)從不缺席。一篇《離騷》,道盡歷代文人的憤慨、臣子的淒涼,自然引起大家深深的共鳴。

屈原,說穿了就是官場失敗者的KOL。失敗,自然生怨,所以《史記》說:「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離騷》主題不是「愛國」,不是「忠貞」,而是像司馬遷所說,只是一個字:怨。

屈原的成功,不獨在於他為歷代官場淪落人發聲,更在於他擅長用「含蓄」的方法譏刺,罵了昏君也不會招致殺身之禍。例如屈原總是恭恭敬敬以「靈脩」兩字代指君主(即係嗰個成世都畀人呃嘅人渣磁石楚懷王)。

但「靈脩」是甚麼意思呢?直譯就是「明智如神,富有遠見」,這稱號根本是「高級黑」啊。要罵昏君是離地的白癡,屈原會這樣說:

「怨靈脩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

(我只怨神機妙算、有大局思維的聖上,無思無慮大而化之,始終不察見民心。)

老子說:「國家昏亂,有忠臣。」屈原的美好名聲,是建立於楚王的負面形象之上的。如果沒有《離騷》,今天誰記得楚懷王、頃襄王?從一個歷來無人說破的角度看,《楚辭》很大逆不道,因為它的本質,就是將楚懷王父子釘上恥辱柱的文宣,煽動千秋萬世的中國人,永遠憎恨那兩個疏遠屈原的昏君。

為「国家安全」著想,我一向反對紀念屈原。然而特區政府和中聯辦指導的「紫荊花之夜」,偏偏展示「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莫非暗諷當今領導人是昏君?我好嬲,我真係好嬲!◇(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

作者簡介

馮睎乾,作家,在多家媒體任專欄作家。www.patreon.com/sefir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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