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前,季羨林任北京大學東方語文學系系主任。他早年留學國外,通英文、德文、梵文、巴利文,能閱俄文、法文,尤精於吐火羅文(當代世界上分布區域最廣的語系印歐語系中的一種獨立語言),是世界上僅有的精於此語言的幾位學者之一。

古人所說「士可以殺不可辱」,到了共產時代變成既可辱又可殺。季羨林與大多數知識份子既在六年挨餓,到了六七年後整整十年間又挨打又挨殺,一個個都生不如死。

文革初期,紅衛兵在多次抄家中找到了季羨林他的罪證:(一)在一個竹籃子裏有一堆還沒有燒盡的信;(二)他老嬸母的枕頭下藏有一柄菜刀;(三)有一張石印的蔣介石與宋美齡的照片。這三條罪可大可小,大到可以立即就地正法,亂棍打死;小到必須被拳打腳踢,耳光相向,凌辱謾罵,背曲腰彎。

從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三十日開始,季羨林幾乎天天被打被批鬥。家不但被抄,而且完全被毀,在紅小將打砸搶下,家中已無一件可用的物品,也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於是季羨林決定服安眠藥自殺。

可想自殺談何容易。就在季羨林決定求死之際,紅衛兵突然上門把他雙手反扣、卡住脖子押去批鬥。他們把季羨林帶到北大最大的聚會場所,命他面壁站立,與其他牛鬼蛇神一樣低頭認罪。在認罪的行列中,不斷聽到紅小將的喝罵聲及打耳光的聲音。終於季羨林也重重挨了幾個耳光,打得他滿嘴是血,接著背後又挨了一記重拳,然後腿上又被重重踢了幾腳,他想轉頭看看打他的是誰,一口濃痰吐在他臉上。有人高聲喝叫:「不許亂說亂動」,季羨林立即低頭不敢再看,也不敢抹去臉上的濃痰。

季羨林的忍耐仍然得不到紅小將的歡心,接著下來便押他站上批鬥台,要他彎腰、低頭,並再命他「往下彎,再往下彎」。他支持不住,以雙手扶膝,卻又招來一頓拳打腳踢,紅小將不准他扶膝,也不准他張望。但從批判的聲音聽去,他只是陪鬥,被批鬥的主要人物是更大的「反動學術權威」。

季羨林在被批鬥時,最害怕的就是游鬥示眾。軍人、工人階級與紅衛兵聯合組成的造反派在第一次遊街示眾時,把他押上一輛敞棚的車上,車子進行中,群眾夾道觀看,興高采烈,但臉上充滿對季羨林的刻骨仇恨。他們向季羨林揮拳,往他臉上吐痰,用石塊向他投砸,把季鬥得昏頭轉向,不辨東西。他不明白大家為甚麼會這樣仇恨他。好不容易挨完游鬥,車子還不知在何處停下,他睜大眼睛想看看自己身在何處,突然被身邊一名大漢,飛腿踢中他的後腰,把他從車上踹了下來,跌爬在地上。沒有想到,他剛想爬,一名工人階級的漢子衝上來對著他的臉猛擊一掌,當場把他打得七孔流血,又跌到路上,此時突然聽到有人喝叫:「滾蛋」,季羨林如聞綸音,立即連爬帶走離開,但已混身血汗。

第一次批鬥所受的凌虐,居然打消了季羨林自殺的念頭,他想:這樣重大的打擊,他還可活下來,今後還有甚麼不能忍的,何必求死,他相信會熬過去。

接著下來是一次比一次厲害的批鬥,季羨林嘗夠了「祖國母親」加在他身上的懲罰,為了應付批鬥,他開始鍛鍊身體去對抗侵害。他回到睡覺處,自行練習噴射式——低頭躬身、兩臂後伸、彎膝曲腿。果然身體抵抗力增強,即使被鬥三小時,姿勢不變,暈而不倒。在此之前,他只需被鬥半小時就腰酸腿痛,渾身汗水,身體搖動,腦袋發脹,兩眼發黑,耳朵轟鳴,最後是不支倒地,被造反派上來踢打,罵他裝死,使他受到更多的皮肉之苦。

被鬥挨打兩年之後,季羨林被送去勞改。他以為勞改雖苦,總不致每天受辱挨打。沒有想到任何一個所謂革命群眾都可以在路上碰面時鞭打他,看他不順眼,隨時可被掌嘴,踢屁股,弄得季羨林在勞改期間不敢走大路,只敢貼著牆邊走陰暗潮濕的小路。儘管這樣小心,還是逃不過毆辱。

某次,季羨林走小路,被一枚釘在木板上的釘子插入腳底中間,釘尖深入,拔出來後血流如注,造反派見了,不但不同情,還勃然大怒罵他,並要他滾蛋,然後又把他調去煤炭廠勞改,由當家的工人看管。工人在那些弱不禁風的知識份子頸上掛一個十公斤重的大木板,上面寫他的歪倒的名字,然後再押到台上批鬥,所有被送去煤廠勞改的「反動學術權威」,形容煤廠是閻王殿,十分可怕。季羨林每次從批鬥台下來,變成了一塊沒有知覺的走肉,被工人大眾像死狗一樣拖來拖去,沒有知覺,也不知人間還有榮辱。他實在不明白以整人為樂的工人還有沒有人性!

在嚴重迫害折磨下,季羨林病了,而且病得不輕,睪丸腫得像小皮球,兩腿不能併攏,既不能走路,也不能站立,他爬去醫院求診。醫護人員因為他是黑幫,拒絕為他治病。沒有想到,後來慢慢就痊癒了。

過了不久,季羨林又被送去牛棚,牛棚內也是地獄。他被迫每天背毛語錄,如果背錯或背漏,就會遭到毒打,並被誣為反毛。他目睹一位地球物理系的老教授因背錯語錄,被打得鼻青眼腫,還有一名學者因背錯語錄,被當眾打耳光,並命跪地向毛磕頭求恕。

有一位西語系歸國華僑老教授,重病在身,起不了床,造反派要他躺在床上接受「改造」,最後被活活打死。在牛棚內有不少人自殺、有不少人發瘋。而這些人都是留學歐美名校的碩士、博士。當年都以為中共令「中國人民站起來」而向中共靠攏,投入中共懷抱,結果均死於非命。

在文革十年中,被整死反而是一種福氣,因為活罪更難受。所有在牛棚內的教授、學者,走路不可抬頭、不許翹二郎腿,更不准笑。長期管制下,他們一個個低頭、並膝,甚至完全不會笑,因為一笑就會被打被辱。笑變成一種罪過,甚至是可能致命的理由。長期下來,這些飽學之士,即使活著,也生不如死。

最令人難堪的是造反派戲弄牛棚裏的男女學者,強迫他們喝尿吃屎、飽痰罐水。如有不從,就拳打腳踢,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腳。季羨林就經常碰到這種事。

某次,季羨林在牛棚中準備睡覺,突然外面有一人喝叫他的姓名。他立即放下手中一切,赤腳跑出去報到,發現是一個姓張的學生叫他。他跑上去向學生鞠躬,沒有想到張姓學生喝叫:「喊你為甚麼不出來?你耳朵聾了嗎?」

季羨林回答說:「我不是出來了嗎?」季羨林還沒有說完,就感到臉上和頭上一陣熱痛,原來這名學生以膠皮包裹的單車鏈條迎頭打了下來,接著全身挨了十幾下,每一下都打向致命地方,尤其集中在頭部,把季羨林打得腦袋嗡嗡響,眼前冒金星,甚至不敢躲閃,直打到混身鈍痛、火辣、麻木,將暈倒之際,耳邊聽到了一聲「滾蛋」,他就連滾帶爬逃回牛棚內,後面惹來一片嘻笑哈叫之聲。季羨林驚魂未定,檢視身體,發現眼腫了,五官流血,手腳打木了,好在骨胳未斷,只是外傷。

最叫季羨林難忘的是「解放軍之怒」。某次,一名「解放軍」訊問他,他的反應慢了一點,便被視為頑固抗拒,「解放軍」擰住他的胳膊把他押進一座樓內,樓內全部是工農大眾、小將學生、「解放軍」頭,他們叫口號、念語錄,震耳欲聾,接著拳頭如雨打在他的身上。這些自稱不要人民一針一線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此刻卻差一點要了季羨林的命。

這種非人生活一直延到七年代,毛死江囚之後才得到平反、寬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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