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發生在1959年至1961年人為造成的餓死幾千萬人的三年大饑荒,筆者此前已經寫了若干文章,而這場大饑荒與毛和中共在1958年發動的「大躍進」密切相關。

1958年,心懷「超英趕美」壯志的毛澤東不顧黨內質疑,發動了在工業和農業上的「大躍進」運動,由此全民陷入瘋狂中,全民大煉鋼鐵,建立人民公社提前實現「共產」,農業也頻頻出現「衛星」。在這些「衛星」中,湖北麻城的早稻畝產三萬六千多斤的荒誕劇上演了,參演的不僅有當地的官員、農民,還有周恩來、湖北省委第一書記、蘇聯專家、北韓政府副總理等等。

黨媒泄造假人名單

1958年8月13日,中共黨媒人民日報在頭版頭條發表了《早稻畝產三萬六千九百多斤》的新聞。新聞第一段這樣描述道:湖北省麻城縣的早稻生產又放異彩。根據湖北盛黃岡專區和麻城縣三級早稻高產驗收團聯合查驗證實,這個縣的麻溪河鄉建國第一農業社,在一點零一六畝播種「江西早」種子的早稻田裏,創造了平均畝產於谷三萬六千九百五十六斤的驚人紀錄。截至目前,這是我國早稻大豐收中放射出的大批高產「衛星」中的「冠軍」,它比安徽省機陽縣石馬鄉高豐農業社及本縣平靖鄉第二農業社先後創造的早稻高產紀錄高出一倍以上。

畝產三萬六千九百五十六斤的確驚人。要知道,現在早稻畝產,即使是袁隆平團隊也不過剛剛突破3000斤。當年如此之高的畝產,只能是吹出來的。

按照黨媒報道,這塊高產田的主要培育人,或者說主要的造假人,是該社社主任王乾成、副主任馮福炳、社委王茂剛和第二生產隊隊長羅學江,他們都是中共黨員,許多社員(主要是青年社員)也積極參與其中。同為造假人的是驗收的湖北省人民委員會副秘書長史林峰、華中農業科學研究所副所長韓玉生、中共麻城縣委書記處書記侯尚武以及麻城縣各鄉、社代表共數百人。中共黃岡地委第一書記姜一,因為也參加了一部份驗收工作,所以也可以算半個造假人。

此外,掩蓋造假的還有農業專家們。官媒透露,當時正在武漢開會的華中農業科學研究所所長張子明,江西農業科學研究所副所長張歧山,湖南農業科學研究所副所長王星五,以及其他農業專家等多人,也專程前往參觀和訪問。參觀者們普遍認為,「人的智慧和大自然的潛力是無窮無盡的。」

其後,湖北省委第一書記、北韓政府副總理李周淵率領的北韓政府代表團,以及周恩來陪同蘇聯專家,還有東德、波蘭、捷克、越南等國家的專家學者也都親臨現場,有的給予高度評價。據統計,建國一社先後接待了各地的參觀訪問者10多萬人次。更搞笑的是,蘇聯《真理報》也登載了介紹此事的文章和一幅四個小孩站在谷穗上跳躍的照片。看來,共產國家都是一丘之貉。

在參觀者中,有沒有人提出質疑?據《炎黃春秋》1995年第三期刊登的章躍兵撰寫的文章《圖虛名招實禍的「天下第一田」》一文中披露,為了接待好中外來賓,做到不漏破綻,建國一社的社委們對這塊田的面積進行了精確丈量。他們請教了農業專家,算出這一畝多田裏的谷穗是768萬穗。同時,社裏召開了全體社員大會,統一了扯謊口徑,誰敢亂說就打誰的「右派」,吃不了兜著走。

自然,在當時的環境和時代下,參觀的人一部份根本不相信但不敢有異議,一部份人將信將疑。當時,湖北省直機關和武漢市直機關曾有一個參觀團前來參觀學習,一位青年幹部提問:「你們這麼密的稻禾是怎麼通風的?」答曰:「先用竹篙捅,後用鼓風機。」問:「苗長得這麼密,需要大量養份,你們是怎麼下肥的?」答曰:「在水田四周開溝,用管子往田裏灌水肥。」這位青年幹部還是不信,跑到留下專供參觀的二分多高產稻田邊,隨手提起幾蔸連根都沒有紮住的稻禾說:「這樣也能生長嗎?」作介紹的社委尷尬地笑了,參觀團帶隊領導忍無可忍,當場喝令將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拖到垸子邊的竹園裏狠狠地開了一通現場批鬥會,給他戴上了一頂「右派」的帽子。

現在明白了,這麼大的謊言之所以層層都沒有被揭穿,甚至上了黨媒,原因就在於刻意的掩蓋和刻意的不說真話,因為說真話的人都要被扣上「右派」的帽子。就這樣,這出荒誕劇一路順利上演。

荒誕劇出爐背後

按照中共官方的說法,這個「人們所不敢想的早稻高產紀錄,是充份發揮共產主義風格大膽革新的成果」。所謂的創新就是「整地共達十次,深耕達一尺以上。共施底肥、追肥五次,先後施用的肥料計有草籽三千斤。塘泥一千擔、陳磚立四百擔、硫酸按一百零五斤、過磷酸鈣八十斤、水糞肥六十擔、豆餅一百八十斤」。至於「插秧的密度,實際上已經很難用多少黨來計算了,因為整塊田的稻子都是一根緊靠一根的」。如此違背農業規律的做法,黨媒居然堂而皇之地廣而告之,

那麼,是誰讓王乾成、馮福炳等人有如此膽量的呢?據章躍兵的文章說,1958年是一個「大躍進」的年代,是一個敢想敢幹的年代。彼時只有31歲的中共麻城縣白果區委宣傳委員、退役軍人王乾成,為加強中共對農業合作化運動的領導,來到白果區麻溪河鄉建國第一高級農業合作社任社主任。

剛到合作社,沒做實際情況調查的王乾成就表態:「去年畝產千斤(兩季)谷,今年爭取一千五。變過去的全社每年吃國家供應糧32萬斤為今年的賣國家餘糧30萬斤。」由此可以看出,王乾成很符合造假成風的中共的標準。

隨著大躍進運動的逐步展開,各地浮誇風盛行。1958年6月16日,有報紙報道了湖北谷城縣沈灣鄉星光社畝產小麥4353斤的消息;6月18日,又有報紙報道了河南雙樓社畝產小麥4412.455斤的消息,並配發了「報高產,天外更有天」的社論;7月25日,《麻城報》報道了本縣黃市鄉前進五社早稻畝產5665.62斤的事跡;8月1日《人民日報》報道了湖北孝感縣長風社早稻畝產15361斤的消息,而且各級報紙都相繼開闢了萬斤高產榜。

8月3日,中共麻城縣委一位書記在白果區主持召開全區早稻生產現場報喜表彰會,表彰了梁家畈鄉燎原四社的早稻畝產10237.127斤,當場頒發獎旗一面,獎金300元。這讓王乾成很是眼熱。而這位縣委書記,正是王乾成入伍的介紹人,他問王乾成是否也能拿出來點「硬東西」,王乾成應允下來。

雖然應允下來,但王乾成心裏卻是忐忑不安,他回來找到社會計羅文存,講了當天開會的情況,嘆了幾遍自己社裏畝產稻穀超不過梁家畈的苦處。羅文存覺得梁家畈畝產稻穀一萬多斤「鬼都不信」,便問到過現場的王乾成,他們是怎麼弄出來的,王乾成告訴他,就是把別處成熟的稻穀扯起來,都放到那一塊田裏密挨密地擺起來搞的。羅文存於是說可以仿照這個辦法做。

就這樣一通商量,王乾成等連夜行動起來,馬上召集社委會,統一了思想,並布置連夜突擊挪稻禾。第二生產隊所在的河北垸有400多人,分為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共4個生產隊,光靠第二生產隊的田不集中,勞力不夠用,社委會決定四個生產隊一起上。當天夜裏,他們用手扯,用門板抬,硬是將七、八畝稻田中已成熟的稻穀全部連蔸扯起,移到一塊1.016畝的水田裏,密密實實地排列起來。

8月4日一早,王乾成急忙用電話向那個縣委第一書記作了早稻畝產15000斤的匯報,縣委書記第二天親自趕到建國一社田頭檢查,還當場叫人拿來一個雞蛋,放在大田的谷穗上一滾,雞蛋在谷穗上滾了一尺多遠,仍穩穩地躺在谷穗上。縣委書記還幫他們借來了縣上十分罕有的鼓風機,用社裏的一台8匹馬力柴油機帶著,日夜不停地鼓起風來,幫助稻穀通風。

在縣委書記走好不久,縣城就來了一隊又一隊打鑼敲鼓、紅旗招展的參觀隊伍,這大概是縣委書記下的指示,為這顆「大衛星」造勢。

8月8日,已成熟的稻穀再也不能等了,經請示縣委批准,他們開始收割。收割這天,湖北省委副秘書長、黃岡地委第一書記、麻城縣委書記處書記、華中農業科學研究所副所長等領導和專家,還有武漢電影製片廠的攝影師現場攝影,新華社記者都來到了現場,見證這所謂的歷史一刻。

8月11日,這塊田收割、打場、晾晒完畢,連夜過秤入庫,社裏特意買了2盞大汽燈點在稻場上。儘管一畝田裏擺了七、八畝田的谷,但也不過四五千斤干谷。為了湊數,社裏又偷偷將別的稻場上的谷調了一部份過來。

稱秤時,一桿秤不夠用,共用了十幾桿秤,稱重的有省、地、縣驗收團的幹部和當地生產隊的幹部社員。大概是驗收團的幹部稱累了,所以懶得稱,半籮筐谷直接估重60斤,當地幹部社員看了,膽子也大起來,一籮筐谷乾脆報二、三次秤,甚至三、四次秤。這樣一夜下來,這1.016畝田竟產出了干谷37547斤,折合畝產36956斤。

就這樣,在中共「大躍進」中「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口號鼓動下,在縣委書記的鼓勵和王乾成等以政治風向為行動指針的基層官員的配合下,一出漏洞百出的荒誕劇出爐了。

36956斤單產,果真是大放衛星。很快,縣、地、省、中央四級黨報作了重點報道,王乾成、建國一社乃至整個麻城縣一夜之間名揚全國,名揚世界,出盡了風頭。這是王乾成沒想到的,因此有些後怕,怕彌天大謊被揭穿,因此裝病躲了起來,由公社其他人負責接待參觀者。

不過,在那個年月,又有誰敢戳破這個牛皮呢?因為真的要追究,最高領袖的「雄心壯志」才是禍首啊。也因此,王乾成非但無事,還被提拔為白果區區委副書記、區長,被評為全國先進工作者,出席了全國先進工作者代表大會,受到中共領導人的接見。

在建國一社後,麻城又有地區創造了4萬多、5萬多、10萬多的畝產記錄,但或許是中共上邊已經意識到了問題,中共中央和省級報刊沒有再奉陪麻城往下吹,以後的產量再也沒有得到社會承認的機會。因此,建國一社的畝產3萬多斤也就成為了經典笑柄。

三年大饑荒中的建國一社與王乾成

然而,風光並沒有持續太久。不到一年的時間,三年大饑荒到來。建國一社先是按謊報的產量超賣了大量的糧食,接著是吃公社食堂,之後是開始餓肚皮。

章躍兵的文章講述道,此時的建國一社的社員們才真正體會到放了「三萬六千斤」的後果是甚麼。在他們到公社糧管所稱口糧時,遇到的是營業員的冷嘲熱諷:「哦,你們是建國一社的,有三萬六千斤糧食,還稱甚麼口糧喲。」到周圍借糧遇到的也儘是白眼:「就是沾了你們建國一社的光,搞了個三萬六千斤,牽連我們的糧食也賣超了。要借糧?沒門!」

從那以後,建國一社的人出門都不敢說出自己是建國人。而從1959年下半年到1960年一年多時間,僅建國一社河北垸的400多口人中,就餓死了70多人。

至於王乾成,反浮誇風時受到中共的嚴厲批評,檢討寫了幾大捆,還受到了降職處分。同時,「三萬六」成了他的名,走到哪裏別人喊到哪裏。「三萬六」的方言是「饊碗鹵」。

2009年12月16日,中國青年報曾發表了《尋訪「天下第一田」》的文章,文章透露了建國一社、如今的龔家埠村的現狀。記者們注意到,當他們拿出那張四個孩子在天下第一田跳躍的照片時,很多成年人都會脫口而出「饊碗鹵」,這說明「饊碗鹵」在當地已經屬於「地標性」名詞,當年的歷史農民基本都知曉。

有農民回憶,照片中的一個男孩好像是他哥哥龔正堂,但龔正堂自己並沒有印象,表示照片中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不過,龔正堂對「饊碗鹵」印象很深。那時候他是中心小學四年級學生,他回憶道:「衛星上天第一天,大小車子50多輛,震撼了全世界。來了好多人,我是提水送飯,讓我抱一個大南瓜,還抱不動。周總理戴著白帽子,像廣東人(裝束)。蘇聯專家跟我說話,我不懂,邊上的人告訴我他是說『你好,叫你握手』。蘇聯專家的手很大,長滿了毛,我一隻手上去握,只握住兩根手指頭,兩隻手只攥了四根手指頭。心裏怕得要死。」龔正堂說的是上海電影製片廠到村子裏拍紀錄片的事。

龔正堂還記得非常清楚的是不久之後發生了「飢餓」。「1959年就餓了,草籽樹皮都吃。那樹皮吃進去,三天拉不出來,快要死了。去向周圍村子裏借,人家講:『你們那裏『饊碗鹵』,還到我們這來找水找東西,根本不跟我們講話。一直到1962年,還有人埋怨。現在沒有人提這個事了,王乾成也不在了,大家都想忘記這個事情。」

至於當年的「天下第一田」,記者們發現「地全荒了,幾頭牛在地裏散步」。據說村子裏只剩老人和孩子,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所以地就沒有人種了。

經歷過那段荒誕劇和慘痛歷史的農民們想要忘記,不難理解,但在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在沒有完成追責的情況下,就將歷史忘記,焉知歷史不會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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