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建立於1898年的維新運動中,曾是中國現代化、科學和文明的代表。但是在文革中,北京大學淪落為對現代文明最羞辱、最暴虐的場所,成為引導整個社會迅速墮落巨變的雷管。
(一)
1962年初,召開了中共歷史上的「七千人大會」。當時剛經歷大躍進,各地都餓死了大量的人,大會上,當時的國家主席劉少奇講,三分天災,七分人禍。人禍就是中央政策出了錯誤。
彭真在一次會議上講:大躍進公社辦食堂,都是毛主席批的。毛主席的威望,不是珠穆朗瑪峰也是泰山,拿走幾噸土,還是那麼重。那意思就是給毛主席提點兒意見沒問題。
四年後,出問題了。毛澤東在杭州的一次黨內高級工作會議上開始批判彭真。但是在當時彭真主持工作的北京,好像沒有動靜。那時彭真是中央書記處書記,兼任北京市委書記,中央書記處就管著中央文件的。
在聽了夫人江青關於北京市委的小報告之後,毛澤東說:這北京市委是水潑不進,針插不入呀。
「彭真、劉少奇,我一個小指頭,就能把他打倒。」隨後,中共中央通過「五•一六通知」,文化大革命開始。
不過,劉少奇從延安時期開始就成為中共重臣、毛澤東思想的一部份,有一大群追隨者。要打倒還是不容易。於是毛澤東開始動用他的那個小指頭了。
1966年5月25日,在康生和她的夫人曹軼歐的授意下,北京大學哲學系聶元梓等人貼出了大字報,矛頭直指北京大學黨委和北京市委。
6月1日,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根據毛澤東的批示,全文播發了這張大字報。人民日報把聶元梓的這張大字報稱為「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
北京處在這個時代的政治中心。青年人,尤其是大、中學校的青年學生,極富政治敏感和衝動,「反右」、「四清」等歷次運動,使他們初識了階級鬥爭的刀光劍影,並在思想中積蓄著對投入火熱鬥爭生活的渴望。
所有的惡行都以革命的名義進行。學生們首先要革的就是管理他們的教育體制的命。
(二)
1966年6月18日,在北大校園發生了著名的「6•18事件」。
學生組織了「打狗隊」,把校、系兩級和學校附屬單位的正在受到「批鬥」的人拉來「鬥爭」,並開始進行暴力攻擊,實際上是進行人身侮辱。幾十個學生到中文系辦公室,高喊「把程賢策揪出來」。中文系的書記程賢策在倉促中逃入一個女廁所。正在廁所中的一位女職員受了一驚:這不是書記麼?一聽後面一路追殺過來的學生的呼喊,這位大姐反應過來了,立刻幫他藏好,並試圖阻止學生闖進女廁所。可是這些被革命衝昏了頭的學生,還管甚麼男廁女廁,進去搜!結果把程賢策從廁所裏抓了出來。
中文系的教授王力、王瑤等也被抓來。學生的拳頭和棍子紛紛掄起。有學生用軍用皮帶,那種皮帶上有個金屬銅扣,一皮帶下去就能把皮肉打爛,結果一下子就把王瑤教授打倒了。
從6月1日那一天開始,發展成大規模的集體性的暴力行動。掀起了「6月風暴」。
7月26日的大會上,在江青等人的旁邊,在北京大學一萬師生員工面前,北京大學附屬中學的學生彭小蒙用銅頭皮帶打了工作組組長張承先,在大會主席台上打人,這是全國第一宗。
五天後,毛澤東在一封寫給「紅衛兵」的信中,對彭小蒙點名表揚。暴力行為得到毛澤東和其他文革領導人的明確支持和提倡,全面興起。
7月27日,貼出第一張大字報的聶元梓,已經全面掌管北京大學的最高管理權。她建議成立「牛鬼蛇神勞改隊」,進入勞改隊的教授們,要剃「陰陽頭」,在脖子上懸掛寫有罪名的大牌子,唱「我是牛鬼蛇神」這樣的自我詛咒的「歌」。
著名美學教授朱光潛,當時負責在學生宿舍前撿西瓜皮。全國各地前來學習「北大革命經驗」的紅衛兵,得知這個剃著陰陽頭的竟然是文學雜誌主編、《西方美學史》的作者,都來踹他一腳。
1966年8月3日,西語系教授,中西兼通、被稱作「中國大儒」,四十年代中國詩壇第一人的吳興華在被強制「勞改」拔草時,被學生強迫喝水溝裏化工廠排出的污水。很快中毒昏迷,但被說成「裝死」,不准送醫院。當天夜裏吳興華死去。
才過兩天,又一令人髮指的事情發生了。8月5日,北師大女附中副校長卞仲耘在批鬥過程中,被紅衛兵活活打死。這是文革中第一個被打死的教育工作者。
師大女附中,文革前就是北京重點中學之一,很多中共高級幹部的女兒都到這所中學讀書。毛澤東的兩個女兒文革前都從這所中學畢業。卞仲耘被打死的時候,劉少奇的女兒劉婷婷、鄧小平的女兒鄧榕正在師大女附中就讀。
(三)
8月18日,毛澤東在天安門檢閱和接見百萬紅衛兵。聶元梓被安排上天安門城樓,受到了毛澤東的接見。另一名登上天安門城樓的紅衛兵宋彬彬,來自北師大女附中。宋彬彬給毛澤東戴上了紅衛兵的袖章後,毛澤東問她的名字,得知她叫宋彬彬後,毛澤東問:「是文質彬彬的彬嗎?」宋彬彬答:「是。」毛澤東回道:「要武嘛。」從此,宋彬彬改名宋要武。8月18日接見之後,紅衛兵暴力全面升級。北京每天有幾十人至幾百人被打死。
在北大暴力事件躲進女廁所的程賢策進了「勞改隊」,和中文系其他幾個「牛鬼蛇神」一起刷洗打掃學生宿舍廁所。他們做得非常認真,把廁所打掃得極其乾淨。程賢策一直艱難頑強的活著。
1966年8月24日,還不清楚毛澤東鬥爭的真正目標是劉少奇的大學生,一邊清除反對劉少奇的大字報,一邊開始抄家和打人,把中學紅衛兵開創的暴力和殺戮之風全面帶進大學。
程賢策被紅衛兵用草蓆捲起來用棒子亂打。
隨著工作組的撤出,大學開始進入有組織有領導的殺戮與迫害。8月31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廣場第二次接見數十萬紅衛兵。第二天,9月1日,北京單日被紅衛兵打死的人數達到了最高峰,那一天有三百人被打死。
9月2日,程賢策帶一瓶烈酒和兩瓶濃縮殺蟲劑敵敵畏,來到北京大學十公里外的香山的樹林中自殺。
北京大學建立於1898年的維新運動中,曾是中國現代化、科學和文明的代表。但是在文革中,北京大學淪落成為對現代文明最羞辱、最暴虐的場所,成為引導整個社會迅速墮落巨變的雷管。
(四)
值得反思的是,作為北大的第一批文革受害者,程賢策曾經在1951年領導北大幹部在江西組成土改團,擔任副團長。有一個村裏,有個上海來的老裁縫,一輩子攢了一點兒錢,在鄉下買了一些土地,結果被當成地主槍決了。土改團裏有北大的幹部想不通,於是程賢策就開導她:「不能憑道德標準,特別是舊道德標準來對人對事。人道主義、人性論,這也許是我們參加革命的動機之一,但這正是我們和黨一條心的最大障礙,因此,擺在我們眼前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徹底批判人道主義、人性論。」
參與者以革命的名義參與殺戮,在摧毀所謂「敵人」的同時,也在把自己改變成另一種人——就是沒有道德、沒有人性的人。
這些革命者在不斷來到的革命浪潮當中,也無法因為自己曾經跟隨黨、革命過而被網開一面。從延安開始跟著毛澤東整風肅反,到後來的反右、四清都是堅決執行者的國家最高領導人劉少奇,終於在1966年被毛澤東用一個小指頭打倒了,三年後被迫害致死。
北師大女附中的副校長卞仲耘被毆打致死之後,丈夫王晶垚花了幾個月的工資買了昂貴的照相機,為死難的妻子拍攝了遺照,成為那個可怕的年代真實的歷史紀錄。
1973年,學校的「革命委員會」不承認暴力毆打的事實,只給了卞仲耘家人400塊錢。1976年毛澤東去世,文革結束,王晶垚一再要求,用那400塊錢在卞仲耘曾經工作和被打死的學校裏建一塊碑,哪怕種一棵樹,來紀念這個死難事件,這個要求無法實現。王晶垚也開始設法通過法律的途徑,為妻子討回公道。1989年12月25日,最高人民檢察院決定維持北京市西城區人民檢察院的不起訴決定。這個國家沒有一點兒準備,去面對和反思這段歷史,王晶垚的申冤之路似乎已經走到了頭。
北大校園六月暴力——黃銅頭,陰陽頭,暴力的形式在變,只要附體的邪靈不變,今天的施暴者必然是明天的受害者。◇
圖︱Fotolia、Shutterst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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