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繪畫創作、他的繪畫理論,在中華文化上奠定了一座開道里程碑,他在千古畫卷上具有不朽地位。
宋代梁谿《書畫徵》說:「長康顧氏以畫為千古鼻祖」,顧愷之,字長康,他不僅是一位成就非凡的畫家,同時也是一位繪畫理論家,他的《論畫》是當今傳世最古的繪畫理論專文,成為中華文化的美學領航。晉朝謝太傅謝安讚美顧愷之善畫丹青,畫藝成就是史上第一人,「有蒼生以來未之有也」,見《晉書‧文苑傳》。
三絕天才打響第一炮,「傳神寫照」審美主流傳千古
顧愷之生於東晉(約當三四八~四零九年),五十八歲時拜散騎常侍,卒於任。當時人都傳揚他有「三絕」──「才絕、畫絕、癡絕」,傳神描繪了他的一生。的確,這「三絕」彩繪了他的人,也彩繪了中華藝術史。顧愷之畫論的主焦點是「傳神寫照」,傳神就是「以形寫神」要能傳達畫中人物的神情、風神,尤其是生命本源的神明,寫照就是描寫其精神心靈。魏晉時期的玄學崇尚道家思想,莊子講「神明至精」不隨形體之死而死,此為人的本根;另方面,東晉以來也深受佛教思想的影響,佛教中也有「形盡神不滅」的觀點,這些都融入了顧愷之的繪畫美學思想中。[1]他說:「畫人最難,次山水,次狗馬台榭。」那麼在他的人物肖像畫中,是如何展現「傳神寫照」呢?
《世說新語‧巧藝》寫:「顧愷之畫人,或數年不點目精。人問其故?顧曰:『四體妍蚩,本無關於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他說人物傳神寫照的妙處就在眼睛這兒。他細說「點睛之節上下、大小、醲薄有一毫小失,則神氣與之俱變矣」,見《魏晉勝流畫贊》。在他十七歲時,就留下畫作點睛傳神轟動京師的傳世故事。
《京師寺記》記載,晉哀帝興寧二年(三六四年),南京瓦官寺(《歷代名畫記》作「瓦棺寺」)落成,僧眾設了化捐會,請社會賢士顯貴化捐。會上之人在化緣本上簽注都沒有超過十萬的,到了顧愷之,他一口氣慷慨自簽供奉百萬。大家知道顧愷之家中素貧,都以為他說大話。
到了捐奉之日,顧愷之對寺僧說:「請準備好一面素壁。」
瓦官寺僧就在北殿中為顧愷之準備了一面素壁。往後一個多月,顧愷之往來瓦官寺閉戶作畫,畫成維摩詰像,留下眸子未點。這時,他對寺僧說:「請第一日來觀看者施十萬,第二日五萬,第三日可隨意。」
到了開戶的那一天,顧愷之為維摩詰像點睛,其像閃閃發光,光華無際。來觀看的人摩肩接踵,堵成人牆,一下子就募到了百萬元。
瓦官寺有三寶聞名天下,顧愷之所畫的維摩詰像是其中之一,另外兩件是戴安道手製佛和獅子國所獻一尊玉像,時稱「三絕」,見《梁書外域傳》。四百年後,杜甫到了瓦官寺乞觀畫像圖(原寺曾遭火災),留下了這樣的詩句讚美顧愷之傳神的畫:「虎頭金粟影,神妙獨難忘。」佛教中說,維摩詰前身是金粟菩薩。顧愷之畫維摩詰像的神妙之技成了後世一則典故,宋代就有「稱傳神者曰金粟」的說法,見胡繼宗《書言故事‧畫者》。
顧愷之所畫的瓦官寺維摩詰像是他名動天下的第一響,此外他還有不少傳神寫照的軼聞。太元二十年(三九五年),顧愷之投身殷仲堪將軍幕中任參軍,兩人關係很好。《晉書》記載,顧愷之想為殷畫像,但是殷仲堪一隻眼睛有疾,很忌諱,一直堅拒。然而,顧愷之很癡心,不放棄,又詳細又美麗的說明終於打動了殷:「是因為眼睛是吧,沒問題,我會這樣畫得很美……」。顧在畫像點睛之後,再以枯筆飛白蓋過殷的那隻眇目,人的精神靈氣盡出,又遮掩了缺陷,觀畫者好像透過輕紗薄雲看像。
另外他畫素未謀面的西晉名人裴楷像,在他的臉頰上添了三根毛,表現他的風神俊朗,見識高妙。看像的人都覺得唯妙唯肖。顧愷之掌握人物神采,巧藝出神入化。
後人對顧愷之的「傳神寫照」的理論與實踐評價極高,南梁陳姚最《續畫品錄》評顧愷之的畫之美「如負日月,似得神明」;唐人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自古論畫者,以顧生之迹,天然絕倫,評者不敢一二」,張懷瓘說:「神妙亡(通無)方,以顧為最」、「象人之美,張(僧繇)得其肉,陸(探微)得其骨,顧得其神」。所以說,顧愷之的人物畫以「傳神寫照」勝出,因不隨形而滅,屹立千古,而他的「傳神論」成了古今中華文化中審美思想的主流。
癡絕‧畫絕,交融交輝
上述瓦官寺實錄中提到顧愷之家貧,這個「貧」和現在一般想像的不一樣,不是物質上的貧窮,更不是精神上的貧乏,而是「清貧」。顧愷之的精神世界是非常豐富的,他可以自由穿越物質的匡限,不要擁有、不需堆積物質和金錢,而能順任他的「癡絕」,自在悠遊於藝術,寄情於山水間,源源不斷澆灌他的畫絕和才絕的成就。怎麼說呢?我們不妨從他的家世說起,再看他的生活樣貌。
顧愷之家是江南吳郡的四大望族之一。父親曾任揚州刺史,後升遷尚書左丞;祖父官至光祿卿;他的曾祖父顧榮是驃騎將軍,晉室東渡後受到重用;高祖父是宜都太守;玄祖父顧雍是三國時代吳國的宰相,掌握大權。往上追溯先祖是越王勾踐。在這樣的家世門風中成長的顧愷之,以十七歲之齡已經有了成熟的繪畫巧藝,可以想見他的精神世界是非常豐富的,即使物質生活上沒有大量的金錢儲金,還是遊刃有餘的。
晉朝的門第士族很重視弟子的才能和文藝的培養,表現出的文化素養和精神修養,可以在門第競爭中提高「清望」。像是謝安謝玄的家族,就有欲使子弟如芝蘭玉樹的典故。這種家學門風的清譽聲望無關乎金錢,而是一種精神財富與社會地位的表徵。顧家的家學門風是儒學、玄學並修,見許輝等著《六朝文化》。顧家有積極的入世思想,在官場上得到相當不錯的發展,另一方面,崇尚玄學的自然之道,成了顧愷之「癡絕」的基底,讓他得以自由揮灑藝術天賦,追求心靈的超脫。
顧愷之生存的東晉時代,在強敵環伺、政變紛起的動盪亂世中,在短暫偏安、生命無常的社會氛圍下,激盪出不少高貴的心靈、高標的風格和藝術成就,像是書聖王羲之父子、文學大家陶淵明,「癡絕」的顧愷之則成了繪畫大家。
顧愷之構築樓房作畫室,夏天登樓作畫,家人難得見到他的面,風雨晦暝之際,飢寒喜怒心情不寧之時,他都不操筆作畫。見《畫學集成‧卷二十》。可見他為了專致於畫,為了擴發妙想悠思,是如何講究作畫的環境與心境。
顧愷之曾經將自己深惜珍愛的一櫥畫寄在桓玄(三六九~四零四年,桓溫最小的兒子,元興二年篡位自建桓楚政權)那兒。桓玄對財寶對藝術奇珍都很貪取,他愛顧的畫,動手打開櫥子的後背竊取之,然後將櫥子恢復原狀還給顧愷之,騙他說未開過櫥子。愷之見到櫥子正面的彌封如初,但是畫卻不見了,直說「妙畫通靈,變化而去,亦猶人之登仙」,臉上了無怪色。《晉書》還記載,顧愷之年輕時從事於桓溫(三一二~三七三年,東晉大將、權臣)幕府,常說:「愷之體中癡黠各半」。所以說顧愷之的「癡絕」,該說是天真自然與慧黠豁達的交融,若道家說的「大智若愚」。
顧愷在殷仲堪(?~三九九年,東晉末期重要官員,荊州刺史)幕府時,他與殷仲堪、桓玄常一起風雅談論書畫文學,或是趣玩作詩造句的遊戲,此時顧愷之的癡絕發散盡致。桓玄對殷仲堪耍弄心機、對朝廷陰謀叛逆,殷仲堪對桓玄有所忌憚,在這種步步危機的夾縫中,顧愷之還能與他們共事,風雅談論藝術,順和應變,在殷仲堪遭桓玄逼死後,得能明哲保身,繼續完成天賦的藝術使命,晚年又拜散騎常侍,這是他「癡絕」的處世智慧。因為他不慕榮利、樂在藝中,因為他天真無礙融通異己。合光同塵,守己持正,這是他「癡絕」的境界。
五十八歲的他,還樂在月下長詠。有一次傳到謝瞻耳中,謝隔空讚美他,於是顧越詠越起勁。謝瞻想睡了不想掃他的興,就讓一旁的僕人代自己答腔讚美他,結果顧愷之一直長詠到天亮都沒發覺呢!這就是他「癡絕」的自然流露。
顧愷之的幽默、自信,率真的「癡絕」自然天成,並且得到家世門風的薰陶養成,他的才絕、畫絕,得到「癡絕」的澆灌,成就了中國繪畫藝術史最早的一座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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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莊子的生命觀點,可詳參《莊子‧外篇‧知北遊》。佛教有「神不滅論」又名「明佛論」,論精神不滅,人可成佛,見《弘明集‧卷二》;梁釋僧佑《弘明集‧卷五》也有「形盡神不滅論」的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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