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朝歷代都出現過富有文學修養的帝王,而以詞為最高成就的,就是宋初的南唐後主——李煜。
哪怕是一朵春花,一輪秋月,一座梧桐深院,都能觸動李煜的心弦,化作一篇篇感人肺腑的辭章。比如一場暮春的寒雨,驚擾了他的清夢。夢裏,他又回到了南唐的宮廷,似乎他還是那個安享榮華富貴的君王。但是醒來後,他才發現,原來那些美好都不會再回來了。於是他說: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
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這就是他的代表作之一《浪淘沙》。這位才子帝王,因為得天獨厚的多樣才華而青史留名,又因為亡國早逝的坎坷經歷讓人惋惜。就如古人所品評的:「做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
這首小詞,彷彿是一支哀婉沉鬱的悲歌。它的動人之處,在於對身邊常見事物的描寫中,孕育著靈魂深處的哀感。詞人雖然寫的是一己之命運,一國之追思,卻具有濃郁強烈的感發人心的力量,能將個人的悲劇擴展到古今人類共同的感慨和悲哀。
下面我們就來品讀這首《浪淘沙》。
起首三句「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描述了詞人在暮春的風雨天氣裏徹夜難眠的場景。珠簾外,雨聲不絕,美好的春光即將逝去;珠簾內,晨寒沁骨,綢羅錦被也無法抵禦。簾幕、羅衾,原本是奢華的用品,但是出現在風雨和寒冷的環境中,就顯得格外孤寂和淒清,就像是身分貴重卻被囚禁的詞人一樣。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原來,詞人因為午夜夢迴而難眠。他的夢境是美好的,讓他暫時忘卻自己是個客居異鄉的亡國之君。即使這場夢太過短暫,他也貪戀那片刻的歡娛。夢的香甜,反襯的是詞人在現實生活中痛苦和無助的處境。
上片採用倒敘手法,先寫夢醒場景,再敘述夢中情事。這樣的寫法,既在開篇調動人的感官,真切地感受到詞人清冷孤獨的處境;也描繪出詞人夢醒後對美夢無比留戀的情狀,也就是「一晌貪歡」表達出的意味。
接下來,詞人繼續講述夢醒後的感受:「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
他說,獨自一人千萬不要去憑欄遠眺啊!那會讓人生出家國之思。詞人身在宋朝,無論如何都是看不到自己的國和家的。這不僅是由於距離遙遠,更重要的是南唐早已淪喪,茫茫天地根本尋不到他的江山。
由此我們可以推知,詞人在夢中,一定是見到了曾經的雕欄玉砌、宮娥春殿,回到過去美好的君王生涯。因而他從夢中回到現實,重新面對國破家亡的痛苦,才會發出這句深沈悲愴的感慨。
「別時容易見時難。」
詞人感嘆,當初倉皇辭廟、淪為臣俘,是多麼輕易的事情,如今想要再回到南唐的宮殿、踏上南唐的國土,卻是難於上青天。古詩詞中,有許多類似的描寫別離和相見的句子,比如:「別日何易會日難。」「相見時難別亦難。」這些句子,大多描寫個人的悲歡離合,而詞人的這句話,是一國之君與國家的別離,其境界更為深廣,其情感也更為沉痛。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詞人照應首句的暮春時節,再次表達對春光歸去的嘆惋。江水東流,春花凋零,春天也隨之一同消逝。這些美好的事物,一刻也不停留地走向消亡,就像詞人的生命老去了無法重來,詞人的國家滅亡了無法再復興。把過去和現在做比較,就像天上和人間那樣的雲泥之別!
詞從下片開始,詞人的眼光從身處的居室擴充到天下,在結句更擴展到天地宇宙,詞作的情感也從個人擴展到全人類。因而,每一個讀詞的人,都能從中感受到沉鬱的故國之思和生命之悲,這首詞也具有了恆久的生命力。
後人研究李煜的詞,喜歡根據他的生平,把其作品分為前、後兩個時期。早期的李煜,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卻是才華橫溢的一國之君,身邊還有多才多藝的周后相伴。那時他的詞作大多表現歌舞、宴會、情感等內容,文辭唯美柔靡,表現出江南宮廷奢華享樂的風流特質。典型的詞句有: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玉樓春》)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菩薩蠻》)
這些詞很容易讓人以為,李煜是個貪圖享樂的昏君。其實不然,這種詞風和當時詞的產生環境有關。詞本來就是在宴會上,由歌伎演唱的曲辭,像是宋初的歐陽修、晏殊等歷史上的名臣,也都寫過類似主題的詞作。我們不能僅僅憑藉這些詞作,就判定一個人生命境界的高下。
從李煜的身世來說,他並非長子,原本和君位無緣,他更像是個天賦奇才的文藝青年,被命運意外地推上君主寶座的。李煜即位後,接手的已經是個國力衰弱的偏安小國,早已向宋朝稱臣;而強大的北宋帝國,有著統一天下的雄心壯志。面對緊張的局勢,李煜沒有消沉,反而勵精圖治,以守為攻,拼盡全力抵禦強大的宋軍。
因而,李煜亡國不是個人的能力問題,而是歷史的大勢所趨。亡國後,李煜被俘送到北宋京城,從國君變成了「違命侯」,開始了形同囚徒的生活。在四十二歲生日那天,他不幸被賜死。而李煜生命中最傑出的作品,就是在這段悽苦而屈辱的歲月中完成的,《浪淘沙》就是其中的代表作之一。
人生的巨變,帶給李煜巨大的創傷,也讓他對人生無常有了更透徹的體悟。他的詞作,不再去表現浮豔的風花雪月,而是成為寄託家國之痛、生命之悲的藝術載體。正所謂詞窮而後工,是亡國的恥辱和命運的血淚,塑造了李煜生命的厚度和廣度。因而《人間詞話》評價他後期的詞作:「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
後主詞的可貴之處,還在於哀婉之中尚有一股雄渾壯闊的力量。李煜在詞中多處提到水,並多作佳句,如《浪淘沙》中的: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奔流不還的江水,充溢著他對故國的不捨和命運的嘆息,其氣象之恢宏、內涵之深廣,在當時「花間派」為主流的詞壇中是一大突破。
因而《人間詞話》還認為:「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
正是國家不幸詞家幸,李煜以切身的亡國之悲,鑄成沉雄奔放之筆力,為宋詞的發展開創了新的境界。一代詞帝,李煜當之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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