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一九七六年八月的聖路易。傍晚很涼爽,我和爸媽就在露台上吃晚飯。廚房裏電話響了,我媽起身去接,隨即叫我爸去聽。

「是依爾瑪。」她說。

依爾瑪是我姑姑,和沃特住在德拉瓦州的多佛。顯然大事不妙,因為我記得我也去了廚房,站在我媽身邊,依爾瑪當時不知在電話裏對我爸說了甚麼,只見我爸猛然打斷她,像是動了怒,對著話筒大吼:

「依爾瑪,我的天啊,她死了?」

沃特和依爾瑪是我的教父教母,但我其實和他們不熟。我媽受不了依爾瑪——她堅稱依爾瑪被父母寵得太不像話,而為此吃虧的則是我爸。沃特是退役空軍上校,後來當了高中輔導老師,儘管他感覺好像比依爾瑪可親,我對他的了解,大多還是從他自費出版的書《博大精深的高爾夫球》而來。

書裏講的是他從高爾夫球習得的人生智慧,他送了我們一本,我既然甚麼都讀,這本當然也不例外。和我比較熟的,是沃特和依爾瑪的獨生女蓋兒。

這女孩高秀麗,天不怕地不怕,後來到密蘇里州念大學,就常過來看我們。這通電話響起的前一年,蓋兒大學畢業,在維吉尼亞州的威廉斯堡找到銀匠學徒的差事。依爾瑪打電話來是通知我們,蓋兒在大雨的夜裏獨自開車,要趕去俄亥俄州聽搖滾演唱會,結果車開到西維吉尼亞州,在某條狹窄多彎的公路上失控。

那幾個字依爾瑪顯然說不出口,但我們都明白,蓋兒死了。

十六歲的我懂了甚麼是死亡,不過或許是因為爸媽並沒帶我一起去出席葬禮,我並沒為蓋兒哭泣或悲傷,反倒有種感覺,覺得她的死以某種方式進入我腦中——彷彿我對她的記憶串成的網絡,被甚麼惡毒的電燒針燒成壞死,如今成為一片無用的空間,一片充塞最底層醜陋真相的空間。

這空間無比險惡,神智清楚之人絕不會越雷池一步,但我可以感覺得到,有個真相存在某道心理防線後,那就是我的美麗表妹再也無法復生。

這場意外的一年半之後,我到了賓州成為大學新鮮人。有回我媽轉告,依爾瑪和沃特邀我去多佛度周末。我媽嚴詞叮囑我非去不可。

我想像中那個多佛的家,正是我腦中充塞醜惡真相的空間之化身。我惴惴不安赴約,結果那個家果然一步步讓我的憂心成真。屋內整理得井井有條,散發官邸那種令人窒息的簡潔端正之感。垂地的窗簾十分硬挺,每道褶子都一絲不苟,彷彿在說蓋兒的呼吸或舉動,也動不了這些物事一絲一毫。姑姑頭髮全白,頂著如窗簾硬挺的髮型,赭紅唇膏和厚厚的眼線,把她的臉襯得更白。

我這才知道,原來只有我爸媽叫依爾瑪「依爾瑪」,大家都叫她「法蘭」,也就是她娘家姓的簡稱。我原本很怕會有聲淚俱下的傷心場面,沒想到法蘭對我話匣子一開,竟然沒完沒了,只是語氣顯得刻意,嗓門又拉得老高,從幾分鐘講到幾小時。

而她講的內容——這房子的裝潢啦、她和德拉瓦州的州長很熟啦、我們國家的走向啦,這些都和我們的尋常感受毫不相干,也因此無聊至極。沒多久,她講到蓋兒,也是同樣的語氣——談蓋兒的本性、蓋兒藝術天份的特質、蓋兒對未來的規畫太過理想化等等。

我很少開口,沃特亦然。我姑姑滔滔不絕固然令人難以忍受,但我或許已然明瞭,她所處的那片空間,本身就令人無法承受。用這種高高在上的姿態,聊這種無謂的話題,而且沒完沒了,是或可在那空間倖存的一種方式。

確實,她也可能藉此讓訪客在那空間得以倖存。講白一點就是我覺得法蘭因為這場巨變,神智已經不太清楚。那個周末,我唯一得以脫離姑姑喘息的空檔,是沃特開車帶我遊覽多佛,參觀多佛的空軍基地。沃特是斯洛維尼亞裔,個子瘦高,鷹鉤鼻,頭上只剩耳後那撮頭髮,而有了「光頭」的綽號。

我讀大學那幾年,又去過沃特和法蘭家兩次,他們還來出席我的畢業典禮和婚禮。這之後的許多年,我和他們除了寄寄生日卡片、聽我媽轉述她和我爸去佛羅里達州看他們的經過(我媽不喜歡法蘭,總免不了加油添醋)之外,就沒甚麼聯繫了——沃特和法蘭後來搬到佛州的波因頓海灘(Boynton Beach),住進一個環繞高爾夫球場的公寓社區,我爸媽不時會出於義務去探望他們。只是我爸過世後,在我媽逐漸不敵癌症的這段期間,發生了一件妙事——沃特突然愛上了我媽。◇(待續) 

——節錄自《地球盡頭的盡頭》/ 新經典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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