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雅克和他的主人》是為了我個人的樂趣,或許還隱隱約約懷抱著一個念頭:說不定有一天可以借個名字,將這齣戲搬上舞台,在捷克的某個劇場裏演出。
代替作者署名的是我散置於字裏行間(這又是一場遊戲,一曲變奏)幾許和舊作有關的回憶:雅克和主人這一對,是〈永恆慾望的金蘋果〉(《可笑的愛》)那兩個朋友的翻版;戲裏有關於《生活在他方》的暗喻,也影射到《賦別曲》。
是的,都是些回憶;整齣戲正是要向作家的生涯告別,一個「娛樂式的告別」。約莫在同一時期完成的《賦別曲》,本來很可能是我的最後一部小說,然而在此期間,我卻絲毫不覺遭遇挫折的苦澀,只因為個人的告別雜纏交錯著另一無垠無際撼動人心的賦別儀式:
在俄羅斯黑夜無盡的幽暗裏,我在布拉格經歷了西方文化的驟然終結,那孕育於現代(Temps modernes)初期,建立在個人及其理性之上,建立在多元思想及包容性之上的西方文化,我在一個小小的西方國度裏,經歷了西方的終結。是的,正是這場盛大的賦別。
一天,唐吉訶德同他目不識丁的土包子僕人一道離開家門,去和敵人作戰。一百五十年後,托比山迪(Toby Shandy)把他的花園當作假想的戰場;他在花園中,沉湎於好戰的青春回憶裏,他的僕役崔林(Trim)則忠心耿耿地隨侍在側。
崔林踸踔於主人身旁,正如同十年之後在旅途上取悅主人的雅克,也和其後一百五十年,奧匈帝國的勤務兵帥克(Joseph Chveik)一樣多話又固執,而帥克的角色也同樣讓他的主人盧卡什(Lukac)中尉既開心又擔驚。再過三十年,貝克特(Beckett)《終局》(Fin de partie)裏的主人與僕役已然孤獨地站在空曠的世界舞台之上。旅行至此告終。
僕役與主人橫跨了整部西方的現代史。在布拉格,神聖的上帝之城,我聽見他們的笑聲漸行漸遠。懷抱著愛與焦慮,我始終珍惜這笑聲,一如人們對於注定稍縱即逝的脆弱事物之眷戀。
一九八一年七月於巴黎 ◇
——節錄自《雅克和他的主人》/皇冠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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