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六、七歲在匹茲堡成長時,我曾拿著萬分珍貴的一分錢,將它藏起來,讓別人去找。那是一種奇怪的衝動;遺憾的是,後來我再也沒有這種衝動了。因為某種理由,我總是將那一分錢「藏」在街上同一段人行道上。我會將它放在一棵美國梧桐的樹根旁,或者人行道破損處的洞裏,然後拿一截粉筆,開始在那條街的兩端畫上通往那一分錢的巨大箭頭。學會寫字後,我會在箭頭上寫著「前有驚喜」或者「錢在這邊」。畫這些箭頭時,我興奮無比,因為我想到第一位幸運的過路者,會如此收到宇宙賜予的一份免費禮物(不管他是否有資格)。但是我從來不曾躲在那兒偷看;我會立刻回家,不再去想這件事。幾個月後,我才會再度情不自禁地想去藏起另一分錢。
才一月的第一個星期,我已訂下了精采的計劃。我一直思考著觀看的事。有許多東西可看,許多沒有拆開的禮物,許多免費的驚喜。這個世界處處散佈著一隻慷慨的手漫無目的擲下的一分錢。
然而這是重點——誰因得到一分錢而興高采烈?
倘使你循著一個箭頭前進,倘使你動也不動地蹲在溪岸,看著一個巨大的漣漪在水面顫動,然後得到一份報酬:看見一隻小麝鼠從洞裏划水出來,那麼你是否會把這個景象視為只是一枚銅幣,然後抱憾走開?
倘使一個人如此營養不良,如此筋疲力盡,以致不會彎下身去撿起一分錢,那麼這個人的確是一貧如洗;但是,倘使你培養出一種健康的貧窮和簡樸,以致發現一分錢確實讓你興高采烈,那麼,由於事實上這個世界處處被放置著一分錢,所以你已用你的貧窮買到終生興高采烈的日子。事情就是如此簡單。你眼目所見的,即是你所得到的。
以前我看得見在空中飛舞的昆蟲。我會望向前方,然後看見路的另一邊一排鐵杉前方的空氣,而不是看鐵杉。我的眼睛會順著柱形的空氣注視著,然後辨識出飛動的昆蟲。但是,我猜想我失去了這項興趣,因為我已中止這個習慣。現在,我可以看見鳥。或許有些人可以看著腳旁的草地,然後發現所有爬行的動物。我也想認識草和莎草——並且關注它們。如此,我最微不足道的世界之旅將是一趟實地考察之旅,將是一系列快樂的辨識之旅。心思飛揚時,梭羅狂喜地說:
「你可以為草木的新芽——或許包括種子發芽——寫一本內容豐富的書!」
這是一個不錯的想法。我珍惜我心裏三個全然快樂之人的形象。一個人蒐集石頭,另一個——是個英國人——看雲。第三個人住在海邊,蒐集海水,將之放在顯微鏡的載玻片上檢查。然而,我看不見專家看見的事物,因此我不只無法看到全景,也無法看到各種形式的快樂。
不幸的是,自然是一種「你時而看見,時而看不見」的東西。一尾魚兒閃現了一下,然後像鹽巴一樣溶入我眼前的水中。鹿顯然活生生地升天,而最鮮豔的黃鸝在樹葉之間失去蹤影。這些消失事件讓我吃驚,使我靜止不動、聚精會神;它們訴說著莊嚴而無動於衷地將自己隱藏起來的大自然,訴說著靈視是一種慎重賜予 的禮物,是一位只為我掀開其七重面紗的舞者的啟示。因為自然既隱藏自己,也揭示自己:你時而看不見它,時而看見它。
去年九月,有一星期的時間,遷徙中的白眉歌鶇在屋後的溪旁大量進食。有一天,我出去看看那些喧譁究竟是怎麼回事;我走近一棵樹——一棵桑橙——結果一百隻鳥鼓翼飛走了。
它們就那樣突然自樹裏冒出來。我看到一棵樹,然後看到迅速移動的顏色,然後又看到一棵樹。我走近些,於是又有一百隻白眉歌鶇鼓翼飛走。大大小小的樹枝沒有移動一根:鳥兒顯然既不露形跡,也無重量,或者彷彿桑橙的葉子已脫離白眉歌鶇的符咒;它們飛離那棵樹,在空中引起我的注意,然後消失。
當我再度看向那棵樹,葉子已重新聚攏,彷彿沒發生任何事情。最後,我直直走向樹幹,而最後的那一百隻鳥——真正的死硬派——出現了,擴散開來,然後消失。一棵樹躲著這麼多隻鳥,我怎麼可能看不見?當三百隻白眉歌鶇從桑橙的樹冠發出鳴叫時,桑橙不見騷動,看起來仍是我從屋裏看它的樣子。我望向它們飛去的下游方向,它們已不見蹤影。◇(節錄完)——節錄自《汀克溪畔的朝聖者》 /麥田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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