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都悲的早晨

雨停了,但天空的雲仍很濃重,灰暗得像要壓下來似的,地面上經無數人的踐踏,到處是爛泥濁水。天和地都像是兩張愁苦得展不開眉頭的臉。

被俘的人們經一夜的折騰,筋疲力竭得誰都打不起了精神,只有那戴著五星帽的共軍,勝利給他們全身是勁,他們仍是持著槍在人群中怒吼疾走,囂張得一點憐憫和同情心都沒有了。

軍人、老弱、婦孺和我們這些學生,人人都像洩了氣的皮球,任他們擺弄。只有一群群的人一會兒被指揮著坐下去,一會兒又要他們站起來,全是隨著持槍兵丁的吼叫聲無奈的動作。

等這吼叫聲接近我們這一片坐著的人時,原來讓人坐下是他們來了採訪的人,要給大家照相。站起來是他們要一個個的端詳,看哪些年輕仍有體力,被他們看中的,就被他們一手猛力的抓出來,隨又由他們指揮著去撿起地上散著的長 槍,每人三支或兩支的揹起來,此時你健康還有體力反成了罪孽,揹上槍等於是交上了厄運,因為必須跟著他們走。

可憐我們的男同學被他們選上的不少,我一眼在那揹槍的隊伍中,看到了雀屏的哥哥,雀屏是王老師的女兒,他們是兄妹兩人跟著父親走出來的。廣西的山途中,王老師落過一次隊,土共不僅把他揹著的東西搶去,而且把他全身衣服 脫得只剩下內衣內褲,所幸沒傷害他人,放了行。

那晚我記得雀屏念著父親一夜,邊走邊在哭泣。天亮時王老師趕上了隊,他那只剩了短衫褲的悽慘相,人人為之鼻酸,他們父子女三人恍若隔世的相擁,一直仍在我腦子裏。

此時看著那幾支槍把雀屏哥哥壓成幾個彎的瘦弱身軀,我又像看到了王老師趕上隊時那一張發了青的臉,和那對深陷得像兩個凹的眼睛,他那低沉著聲音告訴雀屏的話:

「跟上隊趕路重要,不要為了牽掛彼此,大家都落隊犧牲。一家人保一個是一個,特別是你們還年輕。」又在我身邊響起。

今天王老師沒見趕上來,雀屏此時也不知在哪裏,他們這一家人將四散得無影了。我越看雀屏那個像未長成竹子嫩筍樣的哥哥,我越覺得可憐,可是一點也沒法子救他。

脫逃的驚險

有用的物資、槍枝全被他們選出的人替他們揹上了,他們要想做的全做到了。一聲惡令,要大家出發往回走,他們做急行軍狀,人人像飛奔,也吆喝著這些揹物的人,快速的跟著他們走。

我想著那重重翻過的山路,看著他們要求快步的速度,心裏想如跟著他們往回走,怕只有死路一條。我們這些沒被抓出的人,本也就半殘廢了,全身都是傷痕斑斑,走起來也是一跛三歪的。

他們是全部勝利後的急行軍,他們要的是那些有用的物資、槍枝和那些能替他們揹的人。漸漸的,他們對我們這些殘廢的人失去了注意力。我看一些軍人和年長者,可能是胸有成竹——只有他們走走停停,如共軍注意了,他們就唉聲嘆氣的叫著傷處痛。

共軍狠狠的咒罵一聲:「殘廢該死的!」也就不再理睬了。

我們幾個人就跟著他們學樣,走走停停,我下意識的覺察到,他們一定故意在做些甚麼。◇(待續)

— —節錄自《回首流亡路》 / 聯經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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