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芹,是中國南方獨有的一種植物,出自造物之手,大抵開天闢地就有了的罷! 

古早的時候,清亮的河水湯湯漫流,岸芷汀蘭,臨岸的淺水濕沼邊,生長著一叢叢水靈靈的青色芹菜, 根株生長在沙土中, 柔曼有節,莖葉在水中亭亭伸張,隨水招伏。

第一個將水芹採起來的人,真是個詩意之人啊!大抵是因為它的枝條纖細而生發濃密的樣子,還是它獨特的濃郁香氣?而且它,又是如此的美味。

「菜之美者,有雲夢之芹。」

這樣絕對的判斷,出自《呂氏春秋‧ 本味》。

廚子界的祖先、治大國如烹小鮮的元聖伊尹,當商湯王和他談起天底下最美味的蔬菜時,伊尹斬釘截鐵地如是回答——在那湖泊縱橫的雲夢之澤,生長著青翠芳香、根鬚潔白的水芹,那是世上最美味的菜肴呀! 

古早時候,祭祀是人世間最大的一件事,是土地上生活的子民, 與在天的神靈、逝去的先祖溝通和表達敬意的儀式。世間萬物生長, 草木榮枯,都是一個為了祭祀而耕作、收割、儲備的漫長過程。何以獻祭? 

「芹菹兔醢」

醃製的芹菜和兔肉,盛在神聖的豆器之中,是獻給神靈、先祖的供品。可見芹的有品有格。

《詩經‧ 魯頌‧ 泮水》有詩句: 「思樂泮水,薄採其芹。」是說魯國的讀書人往孔廟祭拜時,要在泮池中摘採水芹,插在頭巾帽緣上,以示文采增光。這就是後人稱讀書人為「採芹人」的由來。

我每每遇到這一句,只油然地想起來,哦!寫紅樓的(曹)「雪芹」兄,名字就是這般由來。

兒時矇昧,每每提著小籃,跟隨祖母涉水採水芹,青碧田野,溪溝河畔,隨意走一走,便採好了一籃子。不止是水芹, 水邊還會有螺、蚌殼、泥鰍、野蔥、蘆蒿,都是尋常物,籃子提回家去,變成了盤中餐。

在南方,無論繁華都市還是僻靜古鎮,菜市裡的攤頭,總是有水芹堆在一碼。閒暇日子,路過尋常的江南古鎮,那飽經滄桑、蒼老而寧靜的石拱橋頭,總是有那年老的老阿婆,坐在橋階上,照看著幾只竹籃,大抵是自家的梅乾菜、蘿蔔乾、筍豆、水裡產的紅菱、菜園裡摘來的老南瓜。水芹照例是必有的,青生生地碼著,稻草攔腰紮成一捆一捆,潔白的根株上沾著些水藻浮萍的碎葉,新鮮得很。

只是露天裡擺上一天,日光風色相催逼,那離了水的水芹就漸漸失卻了顏色,臨到晚間,要收攤的時候,那精明的阿婆,看著要歸家的遊人,饒舌地促銷: 「水芹要哇?一塊錢,全拿回去好了呀!」

阿婆一邊說著就拿袋子全兜起來,陪著笑,好不殷勤地塞到你手裡,生怕你不肯了。這黃昏時分的水芹,白梗青葉,均已顯黃菜色, 計較起來,真是要嫌棄的。

「看呀,這麼多水芹,都給你好了!拿回家掐一掐摘一摘,炒一炒,蠻好的一盤菜呀!不要嫌棄。」好吧!都安排好了。 只能是收下了。

不知為什麼,配合著阿婆的一臉殷勤,我總是一臉的不情不願。天又晚了,今天是吃不成了,隔夜勢必更加不新鮮,總之,這麼多水芹,也令人煩惱的。

其實,我心知肚明,再多的水芹,我總是要愉快地吃完的,絕對沒有嫌多了的道理。我也不知道我幹嘛要情不自禁地配合演出,一臉不情不願地掏出角子。

這樣的黃昏我擔憂著所有的水芹。

大抵江南的任何一間餐廳食肆,菜單上總是有一盤水芹,素炒嫌其單調,豆腐乾切絲,與水芹同炒;梅肉切絲,與水芹同炒。在家裡吃也是大抵如此。香乾肉絲炒水芹,彼此是千年老友。除此之外, 水芹配別的卻是罕見。

她是清貞的一味菜餚,不能隨便將就的。大抵幾千年來也不曾見誰吃出花樣來。我的嗜好水芹,素來只好清炒,擇淨葉子,青白的長梗, 切段時散發著強烈的芬芳氣味。清油滾燙,下鍋翻炒,撒些白鹽,起鍋,盛在青花白瓷盤裡,好看且好吃。

東坡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描述的便是這樣的一種情味罷! 

這些曼妙的青物,生長於大地的溪渠河流畔,成為食材,是日常的粗茶淡飯的相伴,清好雋永。人世間膏腴的富麗, 到底是遠的。

而這觸手可得的可口青物,一如竹籬、茅舍、瓦灶、繩床,是一種觸手可得的清好。

白居易的詩《放魚》、裡寫:「曉日提竹籃,家僮買春蔬。青青芹蕨下,疊臥雙白魚。」那便是水芹的家常韻致,是居家的生計,和白魚、青蔥相伴,年年歲歲的煙火日子, 有滋有味。千年來的灶頭生計,世世代代這麼吃下來。西人也吃芹菜,俗稱為「西芹」的,是西人日常菜餚裡的主心骨, 和西紅柿好似最佳伴侶, 結伴同行,無處不在。

西芹, 枝幹壯碩, 長長的一株,握在手上沉甸甸的,可以當武器。西芹說起來也是芹菜一族的, 然而那格調與味道,和遠在亞洲南方、水畔的水芹沒有任何可聯姻並論的基因。

人世間的事情便是這樣,誰願意那麼較真呢?當然是差不多就行了。然而,越是將就,你會發現那一種事務,原是無可取代的。

有一回在亞洲超市裡看見有一種芹菜,纖細的一株一株,包裹在保鮮膜裡,莖桿青翠,枝葉柔細, 看起來已是很像水芹了。我心裡知道不會是,還是很多情地放進購物籃裡,買回家去。

那強烈的芹菜味,比水芹的清雅,要濃烈一千倍,簡直像你思念著一個老藍布的中國祖母,上帝賜予你一個熱烈濃情的俄羅斯祖母。

將那芹菜一株一株洗淨,浸泡在清水中, 切成了細小的碎粒, 混進肉餡裡, 拌了薑蒜、香料、醬油、料酒,醃起來。強烈的芹香裡,默默包了一案板菜肉餛飩。

心裡其實並不肯細想那些—— 黃昏裡的古鎮,波紋不生的寧靜水面,古老的石拱橋下,那些收拾著竹簍菜筐的阿婆,她們照例發愁著不曾售罄的青葉蔬菜。實在太應該有一個我出現,裝作不情不願的樣子,兜攬下所有的蔬菜。

那些,我思念的,石拱橋、水芹菜、江南薄暮的古鎮—— 全都在,在和我隔著汪洋大海的地球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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