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裏的老漢們紙牌早就上桌了,鴨母的叔伯公公探出頭來,問鴨母這會兒提籃買菜,是要燒早飯呢,還是要燒中飯?鴨母這才驚覺,時間真的不早了,大眾廣庭之下提著一隻菜籃子實在不好意思,便快快往家走。
茶館裏的銀針坐在簷下擇菜,笑嘻嘻招呼道:「跑這麼快,是要趕去搶火麼?」她抬起身子:「我給你舀一盅甜酒嚐嚐,新米釀的。」
銀針這個女人,長得很是漂亮,家裏開著茶館,喜歡和鴨母在一起,視為知心人。
鴨母心直口快是全鎮第一,交際範圍廣。鴨母這回沒有停腳,粗聲大氣笑著,說再不回去的話,怕是一頓好傢伙已經等在屋裏了。於是晃著她重重的影子,快快地走了。其實誰都曉得,晨晨爸爸哪裏敢動鴨母一小下子?鴨母這個女人,年輕時候是有武功的。
等到灶裏的飯菜趕急趕忙上了桌,晨晨爸爸也回家了。他今天下湖田割菜籽,大清早一個人就割了三畝地,此時汗水淋漓地敞著懷,坐在簷下的穿堂風裏。
晨晨爸爸貌醜,相當的醜,且是個賢良的人,屋裏屋外無所不能,是個種地的好把式,閒月裏他給老街的酒釀坊開車,往周邊的城裏運送此地出產的米酒。家裏養了一棚鴨子,他還會用竹子編竹椅。
鴨母是個會享福的女人,平日裏只管一日三餐,此外便是扯長腿四處玩,扯閒話,打牌,去相好的婦女們家裏吃喜酒,勸架,做媒等等。白日裏燒完飯就火急火燎地走掉了,夜晚睡覺還是千千負責找回來的。
鴨母這一家人,長得都是相當有創意的,鴨母黑且胖,晨晨爸爸黑且瘦,矮的直比武大郎,三寸丁。千千呢,小小的瘦身條兒,秀氣的尖尖臉,清水眼,小紅嘴兒唧唧咂咂能說會道,擺起道理來無人可敵,她就像停在鴨母肩上的一隻小喜鵲。
晨晨爸爸坐下來,呼嚕呼嚕端起碗來喝粥,一筷子絞起半盤子肉絲,張開腮幫子,有滋有味地嚼呀嚼,伸手端起酒盅,和鴨母乾杯,然後一揚脖子底朝天。
年輕的時候,晨晨爸爸也是江湖道上的人,鎮上風雲一時的二流子。而後卻甘拜鴨母的下風,主要是鴨母這個女人著實厲害,像一個男人一樣,有一股子霸氣。
現在,晨晨爸爸向鴨母匯報:菜籽都放倒了,吃了飯要趕緊找人工來幫忙,將菜籽運上田來,免得晚了露水一重菜籽就濕了。
鴨母呢,點頭稱好,繼而向丈夫控訴了千千,清晨當街搶錢。夫妻正說話,千千回來了,一群小丫頭在門口揚著手,bye--bye又bye--bye地,要不是爸爸上前邀請她們都來家吃飯,她們還要繼續矯情下去,其實不過隔半小時,就又要見面的。
千千珍惜地在小手袋裏掏了好久,掏出那塊苕粑粑,油汪汪地放進爸爸的飯碗裏,說是自己專門留給可憐的爸爸吃的。爸爸一高興就好說話,又慷慨地賞了千千5角錢。冷的苕粑粑吃了會傷胃的,鴨母又在灶膛裏燃了一把火,鍋裏灑點麻油,呼呼地將苕粑粑煎熱了。
等到滿屋子跑滿苕粑粑的香味兒,千千卻眼饞了,她眼看著它被爸爸一雙樹枝一樣的大筷子夾著,鬍子嘴巴一張一合的,既自豪又擔心,緊著問道:「爸爸,我的苕粑粑好吃吧?」
爸爸笑呵呵地點點頭,大嘴巴裏嚼得津津有味。千千的眼睛圓滴滴地轉,踮起腳來,扒著飯桌,雙手扶著爸爸的碗,眉頭都皺了起來,她說:「爸爸,苕粑粑是最好吃的,對吧?早上的不好吃,中午的才好吃。」
爸爸這才聽懂女兒的意思。孩子們總是這樣的,自己手裏的不香,饞來的才是好的。中午的苕粑粑用麻油煎一煎,再加上又放在爸爸的碗裏,三口兩口眼看就沒有了的,越發顯得希罕。
由於爸爸的大意,很晚才領會千千的意思,此時的苕粑粑已經缺得只剩一個月牙兒了,到底還是被千千吃光了。鴨母捧著一個碗,筷子擱在大腿上,依在灶門口的門框上,望著這伶俐的女孩兒,神思走得遠遠的。爸爸也默默看著千千,他雖沒有抬頭,卻早感覺到了鴨母的心思。眼前的這個孩子,這些舉動,多麼像晨晨啊……
晨晨是他們的兒子,4歲的那一年,六月裏一個酷烈的夏日,一個人偷偷下荷花池游水,菱藕纏住了兩隻腳,被水鬼拖下去,淹死了。
那個夏天,鴨母的家裏出了好多事情,先是鴨棚裏的鴨突然在一天黃昏時全都死在河灘邊了,扁扁的嘴巴僵硬僵硬,四腳朝天,白花花的躺滿一片河灘。鴨母夫妻二人,蹲在河灘上抱頭痛哭。
鴨母不顧婆婆的阻攔,跑上街頭將全鎮的每條街,每個角落都「掘」遍了,家家戶戶的祖墳都被她掘地三尺,人們被掘得乘涼時連門都不敢開,鎮上靜悄悄的,狗都不敢叫一聲。
這一年,晨晨撒在天井裏的花籽全都開了花,紅豔豔的雞冠花,紫色的夜來香,嫩黃的芭蕉,金色的玫瑰,妖冶得反常。。(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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