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條江湖氣息的街。從羅湖口岸出發,經過國貿區。這條街是這個城市創立之初的最繁華地段。名品街、商貿城、星級酒店,幾十年下來,燦爛的燈火和華麗的樓宇,都舊了起來。有一種風情,就這樣,沉澱著,漸漸蔓生開來。

深夜裏,這條不眠的街,燈紅酒綠,車如流水。椰葉、榕樹的樹影將街遮蔽了一半,密集的食肆、粥店、音樂匣子音響店;24小時超市、藥店;鮮豔的水果檔,從店裏拉出來的電燈泡掛在榕樹枝頭,照著色彩鮮豔的熱帶水果;方寸空隙生存著勤勤懇懇的煙紙雜貨店、炒乾貨的檔口。巨幅霓虹燈閃爍的夜場,室外是香車,室內是美人。而後門口呢,那僻靜的消防走道,台階下,開出兩套桌凳的小餛飩店,湯鍋騰騰地,升起白濛濛的水霧;番薯粥在火上翻滾著香甜的米香,有眉目恬靜的老婦人,白淨著雙手,在小桌邊包餛飩。小桌上總是坐著人的,女孩子吃完了也不急著付錢、不急著起身,騎在凳子上,操著鄉音在打電話,所有的電話那端,無一例外是一個男子,她在質問、在聲討、在咒罵,或者在對著電話哭泣,肆無忌憚地,大聲抽泣。

洗頭店晾曬的大白毛巾,掛滿一條長長的繩子,有人在洗頭髮、做頭髮,吹風機烘烘地吹,年輕的女孩子坐在焗油機下,一手翻著雜誌,伸出另一隻手讓美甲師塗指甲油,做花式,要做很久──日常的細節,帶著漂泊的隨遇而安、曖昧的默認。

食肆裏高朋滿座,賓客喧譁。那些深夜的客人,是約會的小情侶、獵豔者、港客,開豪車的富家少年郎,泊好車,鮮衣怒馬的一群人走在街頭,其間有一個一個鮮豔的美女子,姿態溫婉。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夜街,都是這幾類人吧。譬如,冶遊客,譬如,午夜的流鶯。她們行跡絡繹,在大酒店門前的噴泉池邊,銀行門口的石頭獅子前,那些光色幽謐之處,她們一律有白的臉,長的頭髮,抽著煙,也有說話的同伴,一邊說一邊眉目歡活地打量著每一個過路人,眼波流轉,無情無心,甚至還有人肘間挎個毛線籃,手裏織著毛線活,將這兇險的江湖生計,硬是編出了幾份家常。不知為甚麼,這毛線籃,叫人心生出許多難過。

一間垂著塑料珠簾的店門前,有四個孩童,兩個扯了皮筋,另兩個在皮筋間,身姿翻飛如蝴蝶,伶俐地跳,巷口還蹲了幾個被淘汰的小看客,一臉服氣地觀看。海鮮餐廳的藍色的大玻璃水族箱前,那些賣花的孩子,背著手站在水族箱前,彎著腰,眼睛貼在玻璃上,看著水裏的魚蝦們,他們在說著甚麼,以老氣橫秋的童真,妄下判斷,互相爭執對方給魚取的名字不對。實在是太晚的時間了,凌晨三點鐘、四點鐘,這些賣玫瑰花的孩子,握著他們賣不出去的玫瑰花,為追逐顧客而奔走了一天的小胳膊小腿,齊齊站在大水缸前,觀賞魚、蟹和龍蝦。藍幽幽的光籠罩著他們,強調著這群小東西──這會兒,他們是孩子,有童心的、看魚的孩子。

常常是清晨,我去茶樓喝早茶。此時的那條街,有著恬靜的面目,掃過的街道是烏黑的顏色,多少年的膏腴油脂積下,踩踏起來,比柏油路的觸感還軟,幾乎叫人聯繫到肉身。清晨的好風吹著勒杜鵑的花,老榕樹的枝葉鋪蓋彌遠,此時,也在風裏翻起了綠浪,沙沙地響。這也是清晨的。踏進茶樓,綠窗下的桌椅杯盤,一律恬靜。光燦燦的水晶頂燈,大紅織花地毯,桌上的純色布幔,沏烏龍茶、沏鐵觀音的一溜白瓷茶壺。這茶樓是我來熟了的,找得到我第一日來到這城市時,窗下的桌椅和曾經的心情。然而,茶樓在此間的歲月,有幾十載了,是老茶樓了,相當於這條街的土地婆婆罷。我喜歡她的脂濃粉膩,仿佛上了年紀的美人,怎樣的妝扮精緻、每日裏煥然一新,都抹不掉面目間的風霜意,然而,那種有閱歷的氣場,便是她的魔力。熟門熟路地坐下,靠窗的老桌椅是多少故事的發生地,然而,在一個個孤清的南方清晨,它是我一個人的老朋友。老茶樓裏的普洱最是香熱、順口,隔著窗,眺得見羅湖口岸外的青山小小。昨夜繁華裏,生發過多少的人間故事?又有多少年的昨夜復昨夜,從此間的歲月裏流過?這間茶樓,常常出現在我的小說裏。

要過年了的臘月,這條街早早地搭起了長棚,張掛著千萬盞紅燈籠,花豔豔的彩燈,懸懸浮浮一條街。花市開張:福橘、牡丹、風信子、蘭花、桃枝、銀柳枝,鮮切的玫瑰、百合、康乃馨;富麗的燙金紅字對聯、囍福字、年畫、一層層金元寶疊上去的黃金閣在歲末料峭的寒風裏,無人經過也燈火輝煌、萬紫千紅,固若金湯,天蒼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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