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居大不易,人山人海,潮來潮往,我之所得,唯有元稹。  

白居易為元稹寫下的那一首《贈元稹》,追溯了他們的相識相知的緣份:

「自我從宦遊,七年在長安。所得唯元君,乃知定交難。」

他們最初相識時,是長安城裏丰神俊朗的得意書生,一同登科,金榜題名,是一日看遍長安花的榮華盛景。

白居易比元稹年長幾歲,那時候的元稹,是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年書生,鮮衣怒馬,春風得意。一年四季的花開花落,寒來暑往,都是他們互相探訪、飲酒作詩的好時光。

「花下鞍馬遊,雪中杯酒歡。衡門相逢迎,不具帶與冠。春風日高睡,秋月夜深看。」

我們知道,元稹一生之中,最專情的一件事,便是為白居易的詩殷勤和詩。其實他一生的志趣並不在於作詩,他是要做社稷棟樑的。然而,誰讓他們一見如久別重逢呢!

白居易,我們都知道——他是有多麼喜歡寫詩!為了分享寫詩的快樂,他常常要拉住家裏的老媽子,不顧人家在井水邊淘洗、在廚房裏忙活,非要讀詩給她們聽。衝著的就是她們的不識字。

為啥呀?

不識字,詩作中太古奧生僻的字眼,那不就讓人家聽不懂嗎?聽不懂,不就不利於詩歌的流傳和普及嗎?得讓她們聽明白才行!得老嫗們點頭首肯了,一首詩才算完成,否則,就要反覆修改——包括反覆給她們朗讀。

所以,遇上這麼熱愛寫詩的白兄,元稹又是這麼地,衷情附和,於是,一首、一首、又一首,生生地把元稹和成了一個詩人。

譬如,白居易寫詩《贈元稹》,多麼熱呼呼的一個擁抱:長安居大不易,人山人海,潮來潮往,我之所得,唯有元稹。

元稹一定是感動得羞羞答答,不管了,先提筆和詩呀!

《和樂天秋題曲江》:

「十載定交契,七年鎮相隨。長安最多處,多是曲江池。梅杏春尚小,芰荷秋已衰。共愛寥落境,相將偏此時。

綿綿紅蓼水,颺颺白鷺鶿。詩句偶未得,酒杯聊久持。今來雲雨曠,舊賞魂夢知。況乃江楓夕,和君秋興詩。」

大抵他寫這首詩時,正是秋天,他眼前,滿目都是秋景。長安城的秋天,水中的芰荷、紅蓼,已在時令裏枝葉衰敗,帶著寒意的風吹拂經霜的草木,煙波浩淼的水邊,有泊岸的漁舟,細腳的白鷺鶿,伶仃地立在舟上,與那水邊的秋菖蒲、蘆葦、芰荷同鏡,是永恆的大唐詩畫。

這清冷的畫卷裏,秋風將衣角翩躚,輕拂他們年輕的面容。

「共愛寥落境,相將偏此時。」

是說他們在一起,總是有許多話要說,這種「寥落境」,不止是瑟瑟秋風,萬木蕭蕭落的秋意,更是心境。長安城中這些年的官場跌宕、遭際亦是心頭的那一種蕭瑟秋意。這一種寥落,也是白居易的感受:「始知知交難」。

人世的炎涼帶給了他們磨損,他們確認著彼此的存在,從中得到支持和溫情。

元稹寫過一首詩,詩歌的題目很長很長,對於他來說,詩歌的題目大抵相當於他的便箋、日記:「永貞二年正月二日上御丹鳳樓赦天下予與李公垂庾順之閒行曲江不及盛觀」。

「春來饒夢慵朝起,不看千官擁御樓。卻著閒行是忙事,數人同傍曲江頭。」

這首詩,卻是大唐詩篇裏,最具長安特色的曲江。皇帝大赦天下,官民擁戴。正月初二這一天,人世間的一切繁華,萬紫千紅,新春伊始的爆竹聲聲千萬里,到末了,天上人間的精氣神都聚集到了曲江。

曲江,是長安的一泓福水,映照的,是整個大唐風流。千秋萬載後,依然繁華永駐。而元稹,依然是那個水榭中的年輕書生,他俊美又好看,懶散地趴在曲江的水欄邊。

***

元稹的先祖曾經是後魏皇族,他是大漠裏打馬而來的拓跋鮮卑氏族的後裔,熱血、桀驁,是他胡人血管裏的因子。不畏強權,秉公辦事,是個無畏的挑戰者,平生最愛逆風而上。

元稹初期做官,身為御史,《舊唐書》裏記錄:「稹性鋒銳,見事風生。既居諫垣,不欲碌碌自滯。」他彈劾重臣權貴們貪贓枉法,為平民百姓釐清冤案,得罪顯貴不計其數。

白居易很是為友人的行徑驕傲: 「其心如肺石,動必達窮民,東川八十家,冤憤一言申。」

想來,年輕的御史元稹抱負要釐清朝廷不平事,此舉是遭許多人憎惡的,他們不喜歡這個不知深淺、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官吏。

終於,他這樣耿直的脾氣,為自己的人生帶來了第一場驟變。彼時他身為御史,卻於驛站受辱。和他起衝突的那撥人,是日後把持朝政、在甘露之變中挾持皇帝荼毒臣子的以仇士良為首的宦官。

元稹在驛站受奇恥大辱,上書朝廷,憲宗皇帝則斥責他缺乏士子風度,有傷風化,將他逐出了長安城,遠遠發配到江陵為小吏。

桐花詩

離開長安伊始,元稹有詩《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館夜對桐花寄樂天》,向摯友詳盡敘述一個微月桐花的孤寂長夜。這樹桐花開在商山北的驛站,是離開長安後,山長水闊的漂泊路上的第一株花。

「我在山館中,滿地桐花落。」

許是山間多霧嵐,月光微暗,桐花亦不豔不香,婆娑黯淡,元稹在詩裏如是寫實──

「微月照桐花,月微花漠漠。」

「葉新陰影細,露重枝條弱。夜久春恨多,風清暗香薄。」 

白居易唱和的詩作《初與元九別後忽夢見之。及寤而書適至,兼寄》。則是元稹這一去千里的落寞境地中,唯一可取暖的溫情慰藉。

「悠悠藍田路,自去無消息。計君食宿程,已過商山北。」

這是長安城裏白居易的牽掛。他計算著從長安城去往江陵的路途,每天走多少路,夜晚大抵投宿何處。他在不得成寐、牽掛縈懷的夜夢裏才夢見他:

「君言苦相憶,無人可寄書。」

醒來則聞聽咚咚叩門聲,是商州使送來了元稹的書信。拆書見字,他滿懷哀憐,浮現眼前的畫面,是商山的驛站,他的摯友「獨對孤燈坐,陽城山館中。夜深作書畢,山月向西斜。」的淒涼情景。

而長安城的夜晚,燈火城池,金粉庭院裏,絲竹之聲四起,這裏、那裏,都有他們昔日的對月當歌的情景。而如今,友人隻身遠走,一路上又是怎樣的寂寞──

「月下何所有,一樹紫桐花。」

而白居易將這首桐花詩,「一章三遍讀,一句十回吟。珍重八十字,字字化為金。」

元稹被貶江陵的那年中秋夜,白居易在長安城的翰林院值夜。中秋夜的月色,灑遍皇宮寧靜、深弘的樓閣。他心心念念地記掛著元稹:

「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

摯友的離去令他心靈寂寞:「猶恐清光不同見,江陵卑濕足秋陰。」

他也擔憂著地勢卑濕的南蠻之地江陵,不同於金風浩蕩、氣候清冽的長安城,會帶給元稹精神抑鬱之外的身體不適。即便遠隔江湖,他亦求得與他相濡以沫。

元稹在《酬樂天抒懷見寄》裏如是描寫:在江陵枯寂的黃昏,聽著譙樓夜鼓,無限寂寥時得到白居易從長安寄來的書信:

「封題樂天字,未坼已沾裳。坼書八九讀,淚落千萬行。中有酬我詩,句句截我腸。仍云得詩夜,夢我魂淒涼。 終言作書處,上直金鑾東。詩書費一夕,萬恨緘其中。中宵宮中出,復見宮月斜。書罷月亦落,曉燈隨暗花。想君書罷時,南望勞所思。況我江上立,吟君懷我詩。懷我浩無極,江水秋正深。清見萬丈底,照我平生心。感君求友什,因報壯士吟。持謝眾人口,銷盡猶是金。」

這勢利人間,到底有白居易。「持謝眾人口,銷盡猶是金。」這一句裏頭,有一個青年士子的志氣,他睥睨勢利眾人的一腔傲骨,同時,還有他對於人群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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