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彌補梵谷的缺席,伊蓮娜提供了羅丹美術館。

母親在一尊雕像前嘆了口氣,像在作夢似的:「我在佛羅倫斯看了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像!我站在那裏看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媽,」伊蓮娜按捺不住了,「妳現在在巴黎,跟我在一起,我帶著妳在看羅丹。羅丹!妳聽到了嗎?羅丹!妳從來沒看過的羅丹,妳這是在幹甚麼呢?在羅丹面前,妳去想米開朗基羅幹嘛?」

這問題問得一點也沒錯:母親這是在幹甚麼?她和女兒在分離多年之後重逢,難道她對女兒向她展示、向她述說的事都沒有興趣嗎?為甚麼要提米開朗基羅呢?她跟一群捷克觀光客一起看的米開朗基羅難道比羅丹更有吸引力嗎?

這5天以來,她沒問過伊蓮娜任何問題又是為了甚麼呢?為甚麼她沒問過任何一個關於伊蓮娜生活的問題,也沒問過任何一個關於法國的問題,關於法國菜、法國文學、乳酪、葡萄酒、法國政治、戲劇、電影、汽車、鋼琴家、大提琴手、運動員?

母親不提這些,反而不停地提起在布拉格發生的事,提到伊蓮娜同母異父的弟弟(母親和她剛過世不久的第二任丈夫生的),也提到其他人,有的伊蓮娜還記得,有的她連名字都沒聽過。她幾次試著要把她在法國生活的話題插進去,可母親用話語砌成的壁壘毫無間隙,伊蓮娜想說的話根本鑽不進去。

打從伊蓮娜小時候,她們就是這樣了:母親像呵護一個小女孩那樣,溫柔地照拂著兒子,而對待女兒的方式,卻是十足陽剛的斯巴達教育。

我這裏要說的,是她不愛女兒嗎?說不定是因為她看不起伊蓮娜的父親,也就是她的第一任丈夫?我們別這麼壞心眼吧。

她是費心思量之後才這麼做的:她一副精力充沛、身強體壯的樣子,是因為她擔心女兒欠缺活力;她想藉著自己粗魯的態度,驅走女兒的多愁善感,就像一個運動神經發達的父親,把膽小怯懦的兒子丟進游泳池裏,因為他認為這是教會他游泳最好的方法。

不過,她心裏很清楚,光是她的出現,就夠她女兒受的了。我也沒打算否認,她對於自己在身體方面的優勢,有一種秘密的快感。不然要怎麼樣呢?要她怎麼做呢?要她為了發揚母愛而消失得無影無蹤嗎?她的年歲無情地向前推進,可她對自己的活力有某種自覺,就像伊蓮娜感覺到的那樣,這樣的自覺讓她整個人年輕起來。

當她在伊蓮娜身邊,發現她因為感覺到這股活力而驚惶、而沮喪,她就想要把此刻延續下去,讓她崩壞中的霸權可以儘可能地延續下去。帶著一丁點虐待的心理,她刻意把伊蓮娜的脆弱當作冷漠、懶惰、散漫,還斥責了她。

長久以來,伊蓮娜只要在母親面前,就會覺得自己變得比較不漂亮、比較不聰明。她不知多少次跑到鏡子前面,只為了看清楚自己其實不醜,自己看起來不像個笨蛋……

啊!這些都是陳年舊事,幾乎都快忘了,可是母親待在巴黎的這五天,這股自卑、軟弱、附屬的感覺,又再次向她襲來。◇(待續)

——節錄自《無知》/ 皇冠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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