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
陸羽呆立在江邊,兩眼空洞,彷彿掉入無盡的黑夜之中。
來不及了,已無處可以歸去。
才知連江水都比自己清醒。……
西湖是人間最靈秀的地方,竟陵龍蓋寺座落於西湖邊上,嚴以律己的智積和尚是寺中住持。
這一日,大雪紛飛,雁鳥在龍蓋寺外異常地鳴叫著。智積匆忙循聲出去察看,卻見一個孩子被丟棄在雪地中,三隻雁鳥圍繞著用自己的羽翼為他取暖。
「多奇特的景象呀!」智積驚歎著抱起孩子。
孩子都凍傷了,紅通通的小臉長得一點也不好看,兩隻眼睛卻閃閃發光。
智積將孩子託給飽學正直的李儒公收養,李儒公看著孩子臉上的傷,按家族的輩字給他起了個名:「季疵」。
季疵果然人如其名,他不僅臉上有傷,被遺棄的身世更使他心中帶傷。他自卑、倔強又驕傲,長到七、八歲時,因李儒公一家要返鄉,他便堅持回龍蓋寺去,再不願成為李家的負累。
智積很喜愛季疵,他不但教季疵識字,還一絲不茍地管教他行止。可季疵就是不肯剃度,甚至多次強烈頂撞,寧願成為廟裏的雜工來換取吃食。
季疵倒喜歡跟著師父烹茶倒水。
智積煮的茶遠近馳名;用小火慢慢煎,尤其重視水質的清澈。他的茶特別清、特別淨、特別甘冽。
「師父是用清淨心在煮茶。」季疵總這麼想。
這股沁人心脾的滋味,像一縷淨香滌去了身上的塵泥,直入禪定境界;入喉回甘的汁液,像似勘透人世後的靜美,醒神卻又沉醉;那一片片皺卷的茶葉,抒展時爆發的芳甜,更像瘦乾醜陋的季疵,外貌下潛藏巨大能量與靈慧。
季疵愛上了茶,如果允許,他可以整日聞著茶香而不厭煩。
然而隨著對茶的喜好愈深,修佛的心也愈益浮動了。這嗜慾,竟像初芽慢慢滋長,忽一日佔滿了整個思維。茶,有著清淨的外表,但也如酒一般,會讓人醉。
季疵找了本《易經》占卜,得到第五十三卦《漸》:「鴻漸於陸,其羽可用為儀。」意思是:「鴻雁飛到了高山,它的羽毛可以做為舞蹈的裝飾。」冥冥之中似有神意,這卦辭正好與自己出生時被大雁守護的傳說相符。他用這卦給自己重新起了名字:姓「陸」,名「羽」,字「鴻漸」。
十二歲,陸羽離開龍蓋寺,像大雁一樣飛向天空。
(他還年輕,總得先看看外面世界吧!等看完了再決定要不要屏棄塵俗。)
師父,和修行的事,就暫時留在竟陵了,留在龍蓋寺中。
這是一段漫長的雲遊,陸羽這一去,便經歷了山山水水,路遠忘歸。
一個窮小子能怎麼生活呢,他很快便投靠了一個雜耍戲班。
其貌不揚,加上口吃的毛病,陸羽竟被戲班老闆看上了培訓成丑角。但這並不影響他的心情,丑角其實是一部戲的靈魂,這就像他醜陋外表下的光亮吧,一部戲裏要沒有丑角就沉悶無味了。陸羽最討厭無味,自我嘲弄對於身世不幸的他而言易如反掌;他演得很成功,幽默機智,表演受到了熱烈歡迎。他還發揮文采編寫了名為《謔談》的三卷笑話書籍。
戲班的表演讓陸羽以最快速度體驗了想體驗的人生百態,並得遊歷四方。但,這生活究竟還是太膚淺,陸羽一直想找個清楚的人生答案,對於自己從何而來,該去何方?古聖先賢必然有一番說法。
天寶五年(西元七四六年),陸羽生動的演技受到竟陵太守李齊物賞識,李齊物贈書給陸羽,更推薦他到隱居於火門山的鄒夫子那兒學習。陸羽終於得償所願研習儒學,更結識了一批文人學士,品茶論學。茶,不再只是陸羽的生活嗜慾,更成了文人雅士與他結交的原因。陸羽的茶藝,開始有了小小名聲。
不管多少人的讚譽,彷彿都安定不了他空洞的心,只有茶,在那香沁入喉,恍如禪定的一刻,能得到喜悅平靜。
陸羽開始把茶當成了生命。
他走遍大江南北,每到一處,就品當地的水,與村叟討論茶事,採集不同的茶葉製成標本,隨船攜帶。安史之亂中,他倉皇隨關中難民南下,但即使顛沛流離時,他也不忘採了許多長江中下游和淮河流域各地的茶葉資料。
「一壺好茶,最終還是要回歸到水。」陸羽恍然大悟,他寫下了自己的考察心得:
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揀乳泉石池漫流者上。其瀑湧湍漱,勿食之,久食令人有頸疾。
其江水,取去人遠者,井水取汲多者。(1)
一等為山水,二等為江水,三等為井中水。
取山水時用白色石隙中湧出,又從石池中漫流出來的最好,瀑布湧泉湍急的河水勿飲用,飲用久了會對人的脖子有害處。江水要汲取距離人群遠一點的,要取井水就用常常被汲取、水量豐沛而活絡的。
以前,智積師父煮茶時也最重視水。
水就像人一樣,潔身自律的,和緩圓融的,流動不息的,愈在上游不受污染的,愈能將茶葉提出清香。
愈往下游的愈不能品。
陸羽的名聲愈來愈大,不單名人雅士來訪,連皇帝也想請他到宮中供職,他卻毫不動心。即使任職幾日小官,攢下的俸祿也是用來買茶具。
他不追求功名權勢,也不希罕財貨錦衣,其實他的生活很清淡。
他就像個僧侶一樣過著日子。只是,他放不下這小小的嗜慾。
陸羽慢悠悠地煎起一壺茶,用的是最清的水。
或許,清淨對他而言只是一件別致的袍子,特別素雅,不落俗套。又或許,他崇仰的原來是名士生活,表面也很淡泊,實則還要證實自己一番;就像茶香是要播送出去的,是愈品愈沉入心的。
羽在他處,聞師亡,哭之甚哀,作詩寄懷。
智積和尚一直平靜地等待著,這個深具慧根的孩子,他總有一天會回來吧!他的出現如此奇特,只要決心修煉必定成就不凡。
只是,歲月悠悠,時間已過去得太久,他再也不能等待。
「甚麼,師父圓寂了!」陸羽頹然倒地。
眼淚就像西江的水,不停流湧著,彷彿再也止不住。……
只要再放下一點,就能回竟陵,回到龍蓋寺,到師父跟前了。
……他不是不想修煉,他只是捨不下自我,覺得還年輕,還想再奔奔,再耽擱些時日而已。
他從來沒有料到,會有一天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就為了這點嗜慾,這個紅塵中唯一捨不下的一點東西,竟錯過了隨師返歸的機會!
「師父,您為甚麼教會了我讀經,卻又教我品茶呢?」陸羽跪地痛哭,聲音沙啞,顫巍巍地寫下祭詞:
不羨黃金罍,不羨白玉杯,
不羨朝入省,不羨暮登臺;
千羨萬羨西江水,
曾向竟陵城下來。(〈六羨歌〉)
我不羨慕那黃金製的酒器,
也不希罕白玉做的杯子。
我不嚮往早晨入朝為官,晚上登台拜相。
我千千萬萬羨慕那西江的水呀,因為它曾經流向竟陵城中來。
陸羽如願飽覽了儒家的書籍,卻沒如願找到自己生命的來由。
唐上元初(西元七六○年),年紀輕輕的陸羽來到苕溪(今浙江湖州)定居,隱心不隱跡,結識了許多愛茶的朋友。他與詩僧皎然往來,兩人時時品茶論道,就像當年與師父智積相處時一般。
有許多人尋訪陸羽,討論茶道。也有人想以功名富貴網羅他;但,陸羽只是像修行人般靜靜研究著他的茶。
正像茶要慢慢煎煮,人也得承受萬千磨練,才能蛻去層層包覆,熬出真性來。陸羽品嚐了人世間的種種精彩,最終發現自己還是安於淡泊,嚮往歸真。
他撰寫了《茶經》。
世人稱他為「茶聖」,甚至「茶神」。
只是,這一切都無法彌補,他在竟陵失去的那一炷清香,江水茫茫無處可歸的悵惘。(2)
(1) 陸羽《茶經.五之煮》:「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揀乳泉石地慢流者上。其瀑湧湍漱,勿食之,久食令人有頸疾。又多別流於山谷者,澄浸不泄,自火天至霜郊以前,或潛龍畜毒於其間,飲者可決之以流其惡,使新泉涓涓然酌之。其江水取去人遠者,井水取汲多者。」
(2)唐.李肇《唐國史補》卷中記載陸羽事跡:「羽少事竟陵禪師智積,異日在他處聞禪師去世,哭之甚哀,乃作詩寄情,其略云:『不羨白玉盞,不羨黃金罍。亦不羨朝入省,亦不羨暮入臺。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
《新唐書.陸羽傳》見《新唐書》卷一百九十六卷《隱逸.陸羽傳》:
陸羽,字鴻漸,一名疾,字季疵,復州竟陵人。不知所生,或言有僧得諸水濱,畜之。既長,以《易》自筮,得《蹇》之《漸》,曰:「鴻漸於陸,其羽可用為儀。」乃以陸為氏,名而字之。
幼時,其師教以旁行書,答曰:「終鮮兄弟,而絕後嗣,得為孝乎?」師怒,使執糞除圬塓以苦之,又使牧牛三十,羽潛以竹畫牛背為字。得張衡〈南都賦〉,不能讀,危坐效群兒囁嚅若成誦狀,師拘之,令薙草莽。當其記文字,懵懵若遺,過日不作,主者鞭苦,因嘆曰:「歲月往矣,奈何不知書!」嗚咽不自勝,因亡去,匿為優人,作詼諧數千言。
天寶中,州人酺,吏署羽伶師,太守李齊物見,異之,授以書,遂廬火門山。貌侻陋,口吃而辯。聞人善,若在己,見有過者,規切至忤人。朋友燕處,意有所行輒去,人疑其多嗔。與人期,雨雪虎狼不避也。上元初,更隱苕溪,自稱桑苧翁,闔門著書。或獨行野中,誦詩擊木,裴回不得意,或慟哭而歸,故時謂今接輿也。久之,詔拜羽太子文學,徙太常寺太祝,不就職。貞元末,卒。
羽嗜茶,著經三篇,言茶之源、之法、之具尤備,天下益知飲茶矣。時鬻茶者,至陶羽形置煬突間,祀為茶神。有常伯熊者,因羽論復廣著茶之功。御史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次臨淮,知伯熊善煮茶,召之,伯熊執器前,季卿為再舉杯。至江南,又有薦羽者,召之,羽衣野服,挈具而入,季卿不為禮,羽愧之,更著《毀茶論》。其後尚茶成風,時回紇入朝,始驅馬市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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