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到了,店舖前懸掛的紅紙春聯在寒風中飄蕩著,熱鬧的街道上,穿著敞胸單衣的憨叔扛著大米袋,從碾米廠邁了出來,隱入人群裏。

整個早上,我坐在三合院正廳的門檻上看著憨叔扛著米,一袋袋往護龍尾間的廚房裏送。吃了午飯,憨嬸屁股後面跟著幾個婦人家走進廚房,沒多久,裏面就吱吱喳喳的吵了起來。第二天,我早早的被雞啼聲叫醒了,奔出廳堂,在曬穀場邊聞到了一陣陣稻米混合著甚麼的香味,才發現亮著昏黃燈光的廚房已鬧成了一團。

躥進廚房裏,瞧見一個大蒸籠端坐灶上,大口大口的冒著白煙,幾個人瞇著眼睛圍著爐灶忙碌著,有人踮起腳尖捧著水瓢往大鍋裏加水;灶口,一個婦人彎著腰伸長脖子望著洞裏添木柴,火舌一下子燃了上來。

牆邊一籠籠蒸好的糕粿晾在板墊子上,有白皙皙的蘿蔔粿,有黃黃亮亮的年糕,甜的、鹹的味道領著隊伍在人群裏穿梭。幾條曙光已溜進了廚房裏,忙碌的人群裏卻不見憨嬸,我好奇的往後院尋去,原來憨嬸跟憨叔早在天井裏忙著了。

憨叔正傾著上身使盡力氣推著大石磨,粗壯的臂膀奮力向前時,一片天光就鋪上了整個背脊。石磨帶著碾過稻米的聲音,緩慢有序的滾動著,一旁的憨嬸瞄準石磨邊緣的小洞,將一勺一勺的浸泡著水的米粒,分秒不差地倒了進去,石磨仍然不停地轉動著。經過石磨的米流到溝槽時,已碾成了米漿,汨汨彎入出水口,涓滴流進吊掛著的棉布袋子裏。隨著石磨的滾動,那癟癟的布袋慢慢地鼓漲了起來。

我第一次看見天井裏的石磨滾動了。

這個石頭打造的石磨,底下有一個男人胸膛大的圓形基石,外緣鑿了一圈溝槽,槽裏鑽了一個出水口。再打造一個小一點的石磨擺在基石上,鑿了一個小洞直通磨底,再將石磨用麻繩繫上一根棍把子,作為推動石磨之用。我家的石磨子設置在廚房後院的天井裏。逢年過節,依照工序時程,算好了蒸籠上爐的日子,石磨子就動了起來,為家家戶戶磨出了一袋袋蒸糕粿用的米漿。

從石磨滾動那天起,我一連三天早上起來,匆匆穿過煙霧迷漫的廚房,跑到天井裏看憨叔努力的推動石磨,看憨嬸聚精會神的將一勺勺米粒倒進石磨的小洞裏,可他們也不睬我。到了第三天,憨嬸才把勺子交到我手裏,我高興地站到石磨旁的一顆石頭上,雖然沒能準確的將米粒倒進小洞裏,而換來憨叔的一串斥責,可我已從上方看清楚了,轉動起來的石磨像頭頂上的天空。

原來今天就是除夕了,傍晚時,石磨也歇了下來,上面還沾著一層風乾的白色米漿。暮色裏,我滿足地靠在石磨邊上睡著了,恍惚中聞到了一絲絲年糕的味道,母親搖醒我叫我嚐嚐,我卻不願睜開眼睛,還好睡夢裏,我看到了一個又圓又大的月亮,像年糕一般。

寒風起時,商店門前又飄蕩著印刷精美的春聯,叫我想起我家三合院天井裏的石磨子。那石磨已久沒轉動了,石洞裏都長出了翠綠小草,是缺了好水好米,還是不見了憨叔那樣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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