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北風呼呼的早晨,六叔仍打著赤膊,扛著沉重的大麻袋踅過曬穀場,進了左面護龍廚房裏。大廳前紅燈籠下,籐椅裏的老奶奶早瞧見了,頻頻點著頭。我蹲坐這邊門檻上,看著奶奶的皤皤髮絲在風裏飛揚,心裏興奮地嚷著:「要過年了。」

一會,老奶奶不知去哪兒了,熄了火的燈籠還在風中搖晃。我躥進廚房,老奶奶已站在早晨的光線裏,拿著香,嘴裏唸唸有詞向壁上的神明低著頭禮拜。問奶奶:「不是說神明都回天上去了?」老奶奶也不理我,只用後腦勺圓髮髻回著:「照顧了我們一整年了,不在的日子也要拜啊。」

六叔又扛進來一大袋米,重重地放在地上,喘著氣一溜煙走了。旁邊的麻袋敞著口,些許米粒滴落地上。晨風吹來,我聞到一股米漿的味道,往後院望去,天井裏,一個壯漢雙手推著石磨扶柄,婦人將一勺勺水米倒進石磨小洞裏,在石磨與木棒韻律聲裏,米漿汨汨從石磨出口流進布袋裏。圍籬上,一排燈籃花已在晨光裏燦爛搖曳。

大灶前,良嬸正彎著腰,拿著長長的竹管,鼓起兩片腮幫子朝灶口吹氣,轟一聲,燃亮了灶裏的柴火。灶台上,淑姨奮力掀起蒸籠蓋子,那漢子從後院裏提著飽滿的布袋跑來,往籠裏注入米漿,濃濃的米味立刻充滿了整個廚房。

朝門口望去,老奶奶的髮絲在陽光裏飛得更白了,我聽清楚了她嘴裏嘀咕著:「堂堂一個年啊。」

走出廚房時,安南大叔正駕著牛車,大輪子來勢洶洶「骨碌骨碌」地滾進曬穀場,場上也沾滿了黃泥巴,那頭黃牛才張開嘴流著口水喘氣,車上的人吆喝著,把一簍簍青綠的過年菜,搬到了場上。頓時,三合院裏熱鬧了起來,牛車上的安南大叔嚷著:「趕年前送進市場搶個好價錢。」這時,老奶奶已坐在簷下籐椅裏,瞇著眼跟著笑了起來,「奶奶,我來幫忙採收年菜啊。」長我一歲的阿源從牛車上翻了下來。

這時,安南大叔做木工的兒子背著包包,風塵僕僕地走進院子裏:「阿爸,我回來了。」大叔抹著額上汗水,示意兒子快進屋裏去,老奶奶瞧見了:「阿標回來圍爐了。」

那天夜裏,廚房裏傳來熙熙攘攘的聲音,我穿起棉襖在寒風裏鑽進廚房時吃了一驚,老奶奶已在裏面,灶台旁,三個男人各抓緊布巾一角,將蒸好的甜粿從蒸籠裏移了出來,慢慢放到了長條椅板上時,才鬆了口氣。兩籠白色的鹹粿已靜靜地躺在旁邊。

老奶奶出聲了,指著灶上蒸籠說:「趁著灶裏熱氣沒散趕快添上柴火,再蒸幾籠發粿,至少每家每戶給分十幾個。」男的、女的蒸得臉上紅通通的,都累了。

第二天我起得晚了,在曬穀場上,讓一隻大公雞給撲在懷裏,咕咕叫著。「還跑還跑,已經吃了半年好東西了,就等著這時節啊。」安南大嬸追著公雞嚷著,我抓著了公雞送到她面前,她拿麻線紮緊了兩隻雞腳,這公雞隻能縮著脖子喘氣了。

這天,我逛街上去了,街道上行人稀疏,店舖一家家收拾起門面,準備過年了。只見到碾米廠店前有人握著大毛筆,在紅條紙上寫字,賣起春聯來了。一旁有人擺了一排象棋殘局,棋盤間寫著「觀棋不語真君子,起手無回大丈夫」幾個大字,那位高手抱著胸膛站在後面,不發一語。有人咬著我耳朵:「沒人贏得了他。」甚麼時候阿源跑街上來了。

看著沒趣,我回到三合院裏,大廳已亮起燈了,走進廳裏,方桌上盤子裏,躺著歪著脖子煮熟的公雞,看似有些面熟,一時,歉疚了起來。

以前,過年這事兒小孩子興奮,大人的興奮後面還帶著度日子的憂愁,到了奶奶眼裏就變得嚴肅了。

記得那年的除夕夜,在台北學做糕餅的阿兄也回來了,桌上火鍋爐的煙囪冒著白煙,滿桌琳瑯的菜我只注意那兩隻雞腿,肉肉油油的雞腿,最叫我垂涎。

門外北風呼呼地吹,還下著細雨,我覺得更冷了,阿公抱著裝了燒紅了木炭的竹籠取暖。忽然一絲絃音飄進屋裏,有個老人拉著懷里長長的東西,旁邊挨著的小女孩捧著大碗站在斜織的細雨裏。阿公瞧見了,喊起母親:「快,多給些米飯,夾兩個雞蛋,」又指著桌上的雞腿,當雞腿被母親的筷子夾上時,我倒吸了一口氣,也不敢吭聲。阿公說:「外面冷又下著雨,讓他們趕快回家。」

關上了門,北風吹不進來,可從門縫鑽進來的弦音,更冷了,還好祖母給我夾來一根雞腿,心裏才暖和起來。

現在,過年就簡單了。我站上椅子貼著市長送的春聯時,手機響了,兒子賴了過來:「老爸,今年我跟阿珠不回去了,高速公路準塞爆,元宵節我們會帶大毛二毛回去。」

兒子這一賴,倒讓我想起那燈籠下白髮皤飛的老奶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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