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起了媽媽。離開愛許蘭以後,她就不斷縈繞在我心頭,悄然而沉重,迴盪不去。此刻,在這個下雪天裏,我終於無法否定、無法忽視她的存在。
這一天是八月十八日。這一天是她的生日。這一天她剛好滿五十歲了——如果她活下來的話。
她沒活下來。她沒辦法過五十歲的生日。她永遠不會滿五十歲——我走在陽光燦爛卻寒冷刺骨的八月天裏,一邊告訴自己。妳能不能滿五十歲,媽?可惡!妳能不能他媽的滿五十歲?我往前走,一邊想著,心中的憤怒越來越強烈。我無法相信自己竟然那麼生媽的氣,氣她不曾活到她五十歲生日這一天。我心中升起一股想要一拳打在她臉上的衝動。
她前幾次的生日並沒有帶給我這種狂怒感。在過去幾年裏,我只是覺得悲傷。第一個沒有她的生日到來時(若她還在的話,是四十六歲),我與艾迪、凱倫、雷夫、保羅一起,將她的骨灰鋪灑在花壇之中;那是我們親手為她做的,在我們的土地上找了塊空地,用石頭圍出了一個小小的花圃。
她死後的第三個生日,我只是靜靜地坐著哭泣,聆聽茱蒂柯林斯(Judy Collins)的專輯《日之彩》(Colors of the Day),流洩出每一個音符都像是我自己身上的細胞。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媽時常播放這張專輯——它承載了太多與媽媽相關的回憶。每一年拿出來聽一次,就是我能夠忍受的極限。這些歌曲讓我感覺媽好像就在這兒,在我身邊,與我一起站在這個房間裏——但她並不在,而且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而在太平洋屋脊步道上,我連一句歌詞都沒辦法承受。我把腦中那個混音電台裏播放的每一首歌都刪除得乾乾淨淨,絕望而慌亂地按著那個想像中的倒轉按鍵不放,強迫自己的大腦靜止不動。這一天是我媽到不了五十歲的生日。這一天,任何歌曲都不准出現。我越過高山湖泊、行經方塊狀的火山岩石;夜晚的冰雪融在耐寒的野花上,以最快的速度向前走,腦中刻薄無情地想著關於媽的種種。四十五歲過世是她做過最糟糕的一件錯事。我一邊走著,一邊在心裏舉出她其它做錯的事情,仔細地將它們列成一張表。
我知道,現在已然太遲了。只能怪罪我那個不在人世、孤立、過度樂觀、不曾替我念大學做準備、偶爾拋棄小孩、吸大麻、揮舞木湯匙、歡迎我們用她的名字稱呼她的母親。她不及格。她是那麼徹底地讓我失望了。
去她的。我心想,心中升起了一股狂怒,停下了腳步。
然後,我放聲哭嚎。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我只發出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嘶吼,用盡全身的力氣,讓我甚至連站都站不穩。我彎下腰痛哭失聲,雙手環抱著膝蓋,背包沉重地壓在我的背上,雪杖「噹」的一聲落在我身後的泥土地上。我就這樣悲泣著我那該死的愚蠢人生。
它完全錯了。它殘酷無情地將媽從我身邊奪走。我甚至無法好好恨她。沒辦法擁有正常的人生經歷:從嬰孩長成青少年、開始疏遠她、跟朋友一起說她的壞話、為了那些我認為做錯了的事情質問她。隨著年歲漸長,我開始了解到她已盡了最大的努力,發現她已經做得很不錯了,然後,終於再度張開雙手親近她。她的死毀了這一切。毀了我。在我最年少無知、滿懷傲慢的時刻,它將我的成長之路一刀截斷,逼得我必須立即跳到大人階段,原諒她作為母親所犯下的所有過失,同時又迫使我永遠都像個孩子一樣長不大。那個太不成熟的時機,既是我人生的終結,也是我人生的起點。她是我的母親,但我已沒有母親。
我獨自一個人被她困在原地,然而困住我的她甚至不在身邊。她將永遠是那空蕩蕩的碗,沒有人能填補。我得自己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填滿它。
去她的。我一邊低吟著,一邊繼續向前走了幾哩,步伐因憤怒而加快。但過了不久,我就慢下腳步,然後在一塊大岩石上坐了下來。一叢低矮的花朵生長在我腳邊,它們淺淡粉紅色的花瓣圍繞在石頭的邊緣。番紅花。我心想。這個名字立刻浮現在腦海中,因為媽曾經告訴過我。在我鋪灑她的骨灰的泥土上,就長滿了這種花。我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其中一朵花的花瓣,感覺我的憤怒逐漸從我體內流洩而出。
這一次,當我又站起來往前走時,我不再吝於承認:事實是,無論如何,我媽都是個非常、非常、非常棒的母親。從小到大,我一直都很清楚這一點。她快死的時候我知道,現在我還是知道。我有一些朋友的母親——不論多麼長壽——永遠都不能夠給他們像媽給我的那樣毫無保留的愛。媽把她對我們的這種愛視為她一生最大的成就。當她終於知道死亡已是不可避免的結果,而且還會來得很快的時候,她付出在我們身上的愛,成為她唯一能夠寄予指望的東西;它的存在,勉強讓她能夠承受自己即將拋下我、凱倫、雷夫的這個事實。 (節錄完)◇
——節錄自《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臉譜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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