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深水淺東西澗,雲去雲來遠近山─取自元代徐再思的「中呂」〈喜春來.皇亭晚泊〉。元人散曲多寫個人情懷,寫景詠史常流露出點點哀傷。我以此為題,是覺得它與林青霞筆下情致有些貼近。
(接上期)
趙丹是上個世紀的著名電影演員,又是左翼文藝工作者。1949年前,演過《馬路天使》、《十字街頭》等極為出色的影片;1949年後,演過《林則徐》、《聶耳》等非常革命的電影。
一方面,趙丹真誠地接受共產黨領導,終極願望是能扮演周恩來、聞一多和魯迅。另一方面,趙丹諳熟藝術,懂得藝術內部規律和基本特性。這兩個方面,有時是可以調和,但更多的時候是矛盾的。趙丹為此而苦惱,也為此而思考。後期的趙丹像一隻投林的倦鳥,用更多的時間畫畫、寫字。
到了1980年,身患癌症且到晚期的他,知道自己來日無多。於是,就這個文藝界普遍關心的問題,道出了肺腑之言。他說:「黨大可不必領導怎麼寫文章,演員怎麼演戲;文藝,是文藝家自己的事。如果黨管文藝管得太具體,文藝就沒有希望,就完蛋了。」─談話於10月8日由《人民日報》刊出全文,得知這個消息,已經不能說話的他,「眼珠轉了一下」。10月10日趙丹去世。這是他最後的話,被稱為「趙丹遺言」。「遺言」流傳廣遠,反響強烈。巴金在《隨想錄》一書中寫道:「趙丹說了我們一些人心裏的話,想說而說不出的話。可能他講得晚了些,但他仍是第一個講話的人……他在病榻上樹立了榜樣。」作為意識形態總管的胡喬木,也講了話。他說:「趙丹臨死還放了個屁。」足見,在這個圈子裏混,即使享有盛名,說話也是需要勇氣的。
30年後(2010年),姜文針對那些「跪著賺錢」的導演,說了句:「站著把錢賺了。」這裏的「站著」,是指:「政治上不苟且,藝術上不媚俗。」其實,「不苟且、不媚俗」不是甚麼高標準,但電影同行認為說出這樣的話,也是擔著風險的。
面對這樣的環境(哪怕是在香港),出於私心,我希望林青霞平靜地生活。焦雄屏說:「林青霞膽小。」藝人一般都有些膽小。長期以來,這個群體很風光、很傲氣,但內心脆弱,有卑微感。然而遇到大事,很多藝人是有立場、有選擇的。比如膽小的梅蘭芳,日本人打來,他說不唱戲,就不唱。和孟小冬分手,梅老闆也是很有決斷的。林青霞不宜和梅蘭芳放在一起做比較,但遇到大事,也是不含糊。每逢台灣選舉,她一定要回到台北,不放棄自己的選票,不放棄支持國民黨。
近幾年,林青霞拿起筆,開始寫作,在董橋等朋友的鼓勵下一步一步上了路,直至在香港報刊上開設專欄。
演員在舞台上和銀幕裏,千姿百態,盡情宣洩。一旦回到生活中,他們往往要緊緊包裹住自己,用距離感維護、封閉自己和自己的形象。用她的話來說,就是「整個人很緊繃,防禦心很重」。當然,也有一些明星在生活中儘量享受其銀幕形象的影響,把自己的精力和肉體奉獻給玩樂、聚會、時尚、嬉戲、麻將、閒聊、社交、賭博、奢侈品,靠消遣和揮霍來填充時間。女演員還希望能擁有大量的愛(包括一個收入豐厚的丈夫),境況富裕地過好後面的日子。一般來說,銀幕背後、電影之外的明星,我們這些普通人是不了解的。傳媒、娛記們儘管每天追蹤明星的行跡,但也是難以真正了解他們,進入他們的生活世界、特別是內心世界。外面承受壓力,裏面忍受孤獨,這是藝人的常態。藝人越有名,壓力就越大,人就越孤獨。別看前呼後擁,沒有安全感的正是這些紅得發紫、熱得燙手的名藝人。所以,我在2012年修訂版《伶人往事》的序言裏,感嘆道:「浮雲太遠,心事太近。梅蘭芳或熱情或寧靜,他距離這個世界都是遙遠的。」林青霞原本也如此,但是自從她拿起了筆,情況就有所變化。寫散文,就要把自己擺進去,因此她必須寫自己。
在她的書裏,有一篇叫〈憶〉的文章。林青霞筆下涉及到張國榮。她寫自己來到香港文華酒店二樓,踏進長廊後想起從這裏跳樓而亡的張國榮。但寫過兩段,她就把筆鋒轉向了自己,這樣寫來:「我搬進一座新世界公寓,打開房門,望著窗外的無敵海景,好美啊,東方之珠,香港。我應該開心地欣賞它。可是,我一點也開心不起來。這樣美麗燦爛的夜景,讓我覺得更加孤單。心裏一陣酸楚。突然之間嚎啕大哭起來……從1984年,林嶺東請我到香港拍《君子好逑》到1994年拍《東邪西毒》,這十年,我孤身在港工作。每天不是在公寓裏睡覺,就是在片場裏編織他人的世界。」
於是,林青霞打電話向別人傾訴自己的寂寞,電話掛斷,寂寞又來。過去多少年,已為人母的林青霞路過此地,還指著這棟公寓對女兒講述曾經的寂寞。〈憶〉的篇幅不長,但沉甸甸的,它的份量來自真實而細膩的情感。
書中,提到的另一個明星是鄧麗君。林青霞細緻地寫出和鄧麗君在1990年的巴黎相遇。由於沒有名氣的包袱,彼此都很自在地顯出真性情。兩個人在路邊喝咖啡,看來往的行人,欣賞巴黎夜景,餐廳服務生突見「兩顆星」而緊張得刀叉落地,還有鄧麗君在巴黎的時尚公寓……結束了法國之旅,兩人一同飛回港。在機上,林青霞問:「你孤身在外,不感到寂寞嗎?」鄧麗君答:「算命的說自己命中註定要離鄉別井。這樣比較好!」〈鄧麗君印象〉一文還有個「紅寶石首飾」細節。
林青霞新婚不久,鄧麗君打來電話,說:「我在清邁,有一套紅寶石首飾要送給你。」這是兩人最後的通話。清邁,清邁!鄧麗君夜半猝死的地方。獲知死訊,林青霞完全不敢相信。那一年,鄧麗君42歲。
總之,林青霞對寂寞有著極端的敏感和感受。我知道,第一次見面,她就背著我偷偷對別人說:「章詒和太寂寞了,她應該結婚。」後來,我們熟了。她就當著我的面說:「愚姐,你要有男朋友啊!」我很感動。
電影是夢工廠,製造夢幻,由此而開發出高額利潤,並成批推出美女帥男。這些明星讓觀眾如醉如癡的同時,也獲得名氣和金錢。美貌、財富、知識以及魅力,構築了一個女明星的強大吸引力,林青霞可謂四者集於一身,這是一個人的本錢,也是一個人的負擔。如此半生,有遺憾嗎?有。她說:「有一件事一直令我懊悔,那就是我的從影生涯沒有甚麼代表作。」她還說:「鞏俐非常幸運。」而我以為:有遺憾,才是人生。
進入到中年,息影多年,林青霞性格中增添了沉穩、仁厚以及理性。如今,她用文字做出對自己一生的回顧,瑣瑣細細,實實在在。而這一切於她,十分珍貴,也十分不易。水深水淺,雲去雲來,林青霞才60,小呢!
2014年8至9月寫於北京守愚齋(全文完)。◇
本文節錄自《章詒和散文集:句句都是斷腸聲》一書/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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