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深水淺東西澗,雲去雲來遠近山─取自元代徐再思的「中呂」〈喜春來.皇亭晚泊〉。元人散曲多寫個人情懷,寫景詠史常流露出點點哀傷。我以此為題,是覺得它與林青霞筆下情致有些貼近。

劇作家章詒和。 ( 宋祥龍/大紀元)
劇作家章詒和。 ( 宋祥龍/大紀元)

上個世紀80年代,國門初開,大陸人第一次看到了大陸之外的「那頭」,外面的事物也湧入了「這頭」。別的不說,單講寶島台灣,一下子就擠進來三個女人:鄧麗君、瓊瑤、林青霞。街頭聽鄧麗君,燈下讀瓊瑤,電影裏看林青霞。她們如尖利之風,似細密之雨,風靡大陸。人們一夜之間開了竅:藝術不是意識形態的宣傳品和教科書,原來它是可以娛樂的!我也是在這個時候,欣賞到電影裏的林青霞。最初是在專門放映「內部參考片」的中國電影資料館看她的電影;之後,在政府機關禮堂看,之後,在電影院看;之後,在電視裏看;再後,我們成為朋友。

今年(2014年)十一月,林青霞六十歲,一個甲子,這讓我有些難以置信。一次在香港,董橋約幾個朋友吃飯。她來得最晚,董太太說:「我在街上看見她了,人家還在買衣服。」

等啊等,等來一陣風。林青霞穿一件綠色連衣裙,雙手扯著裙子,跳著舞步,轉著圈兒進來。

然後,舉著三根手指,得意道:「三百塊,打折的!」

董橋瞥了她一眼,說:「誰能信,這個人快六十了。」

吃飯時,她又催快吃。說:「我要帶愚姐逛街。」

啥味道都沒吃出來,就跟著她跑了。到了一家成衣店,我看中一件白布衫,又見到出售的襪子不錯,有各種質地、各種款式。我揀了兩雙黑的,她挑了紅的和綠的,我接過來一看,這不正是「慘綠愁紅」嘛。這襪子,咋穿?她穿。

端詳她那張幾乎找不到皺紋的臉,想起董橋說的那句:「誰能信,這個人快六十了。」

說起林青霞,恐怕首先要說的是電影。四十餘年間,她演了百部電影,成為年輕人的偶像,並製造出一個「林青霞時代」。影片質量有高有低,但於她而言,卻是始終如一的「美」:穿上女裝是美女,換上男裝是帥男,沒治了。搞得天上也有顆星與之同名。那是2000年的八月,天文學家發現了一顆小行星,遂命名為「林青霞星」,2006年獲得批准。編號:38821。

我長期從事戲曲研究。戲曲(特別是崑曲、京劇)是高度程式化的表演藝術,唱念做打,四功五法,都有一定之規。台上所有的動作都來自程式,戲曲的創作方法,也是遠離生活形態的。也就是說,一切「原生態」東西都無法直接搬上戲曲舞台,一定要經過程式化處理。但電影的情況恰恰相反,電影表演可以說是程式化程度最低,乃至無程式,這是電影的重要藝術特性。它追求的是動作的真實過程,要求演員的情緒、表情和行為方式是人的自然狀態和自然呈現,尤其側重於人的氣質與天性,其創作方法是貼近生活,甚至希望能達到藝術與生活之間的某種模糊。這是戲曲和電影的基本差異。林青霞馳騁於銀幕,能適應各種角色且長盛不衰,探究其因,我以為她是贏在了「氣質與天性」這個基本點上。

舉個例子吧─

拍攝於一九九三年的《新龍門客棧》,是中國當代武俠電影中的經典。劇中,張曼玉扮演的金鑲玉被人稱為是一隻靈貓,詭異、恣肆、張揚,表演大膽而精絕。林青霞女扮男裝飾演邱莫言,則是氣度不凡,含而不露,舉手投足無不在深沉典雅之中。戲演到了最後一刻,邱莫言即將沒入流沙且終現女兒身,林青霞也僅僅是用一雙眼睛,抓住抬頭的瞬間,讓目光穿透靈魂,傾瀉出內心的千言萬語。在這部電影裏,無論是凝望遠山,還是眼角落淚,林青霞的眼神運用頗似京劇,好像都能用戲曲鑼鼓敲擊出心理節奏來!所以,我對朋友說:「林青霞是崑曲的正旦,京戲裏的大青衣。」

這篇「序」剛脫稿,我得到一本由日本記者撰寫的《永遠的林青霞》。翻開一看,有段文字談《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其中,記者稱讚她扮演的非男非女的東方不敗,有著「致命的眼神」。記者問:「為甚麼會有這樣的眼神?」林青霞答:「這部戲開拍前,我請了一個老師教我京戲。」果然不錯!

紅花還須綠葉扶持。梅蘭芳、程硯秋有綠葉扶持,林青霞、張曼玉也有綠葉扶持,這是兩種完全不同方式和方法的「扶持」。對梅、程等京劇名伶的「扶持」,姑且不論。那電影呢?可以說電影演員的藝術形像,從來就是由導演、攝影、編劇、美工、特技師、造型師、燈光師共同打造出來的。這種「共同打造」,太厲害了,它能使演員的相貌、表情、動作、姿態乃至肌膚,獲得連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結果和意義。其中,導演對演員的指導,甚至成為表演藝術的主要手段。某些電影明星,彷彿就是街上的路人,根本不需要甚麼「台上三分鐘,台下十年功」。

林青霞是個美人,穿著講究,言行得體,有著一貫的綺麗優雅。白先勇說她是「慧心美人」,又說:「她本性善良,在演藝圈沉浮那麼多年,能出污泥而不染;寫文章能出口不傷人,非常難得。」的確如此,林青霞不說是非,但心裏是有是非的!我們議論電影導演,她對兩位享有盛名的電影導演做過這樣的對比:「×× 與××× 有相似之處,都是大器晚成,性格中有壓抑成份,對電影狂熱。但是分道揚鑣了。一個心無旁鶩,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世界做電影夢;一個過份的野心和名利追求,消磨了他並不多的藝術感覺,以致像焦雄屏(按:台灣資深電影批評家)所言─迷失精神方向。現在更是官方寵物。」這段話,恐怕已經不能用簡單的「說是非」來概括,它顯示出林青霞的藝術見地和價值判斷。

今年四月下旬,她發來郵件,說:「能不能拿一篇新作給我看看?」正好手頭有一篇我為大律師張思之先生私人回憶錄《行者思之》寫的序言:「成也不須矜,敗也不須爭」。全文五千字,發給了她。

兩天後,林青霞回信,說:「愚姐、愚姐,我對你的文字、熱情、正義感和勇氣太太太佩服了。看完你的文章,我感到自己的卑微,無地自容。我一定努力努力,向你看齊。」讀罷,很有些激動。我並非為她的讚語而興奮,是震驚於毫無遮飾的赤誠。我又想:林青霞有善良、有熱情、有慧心,就足夠了,她還需要勇氣嗎?面對這個問題,不由得讓我想起另一個大明星,他叫趙丹。 (待續)◇

《章詒和散文集:句句都是斷腸聲》一書。(時報出版提供)
《章詒和散文集:句句都是斷腸聲》一書。(時報出版提供)

本文節錄自《章詒和散文集:句句都是斷腸聲》一書/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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