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這一天過了晌午,海二叔從後院將那二輪小車子推至坊前,漢漢阿娘隨後抱了一堆堆食品器物放置車上,都是過了時節或坊裏用不著的,準備挨家挨戶送給村人。打理齊整了,海二叔剛推動車子,不知哪裏傳來了漢漢的聲音:「阿娘等等,漢漢也玩兒去。」我在屋裏瞧見漢漢從七里香叢裏鑽了出來,搖著屁股追了上去。 

小車子走遠了,我扛起大麻袋也出了坊門,往屋後走去,路旁圍籬上豔紅的燈籠花正開得燦爛,肩上笨重的麻袋劃過時,惹得燈籠葉上的水滴噴了我一身。袋裏裝的儘是布匹織料之類的東西,昨兒才打城裏運來的,海二叔囑咐今兒給村尾溪邊的李婆婆送去,她可擔負了半個村子的衣物穿著呢,還說:「婆婆性子急。」 

我從圍籬盡頭滑下了一段土堦,經過兩戶古老屋牆時,有幾位村人張著笑靨跟我打招呼,喊著我的名字,三十年不見還記得我小箭子,心中不覺升起一陣暖意。轉了彎,前面出現一段長長的石階,我低頭穿過一家瓦屋簷下踏上石階時,隱約有一波波歌聲從遠處傳來,上了坡地,歌聲漸漸清晰了。我想起那是上山採了野菜、竹筍、野食的村人,下山時唱著的歌聲,聲音裏透著收穫後的歡愉。抬頭望去,這裏地處低窪,遠山被層層疊疊的屋舍及片片樹林遮住了,於是我扛著麻袋奔了幾步,經過一畦收割了的小麥田,攀上一個小坡路後,歌聲卻聽不見了,可眼前李婆婆早蹲在柴屋門口等著了。

「是小箭子啦。」李婆婆瞇著眼,望了半天終於認出我了,我握著婆婆的手,激動的說:「婆婆您記性真好,小箭子給您送布兒來了。」我扛著麻袋子,一手攙著李婆婆往屋裏走,屋前幾棵桂樹飄著花香,一棵還高過了屋頂,風吹過來時,將午後暖暖的陽光打葉間搖落下來,串聯在草地上的牽牛花跟著晃動起黃色小花朵。 

屋裏桌几上、地板上堆滿了衣布、織線等,壁上、樑柱上還掛著縫製好的衣服,也有裁了半身的布料,看得我眼花繚亂。我將麻袋子擱在地上:「婆婆您眼力真好,還能穿線頭兒。」她望著我說:「手上縫綴功夫還行,可婆婆有了年紀了,眼睛不好使了。」她忙著推開窗戶,指著外面說:「你瞧,翠兒那姑娘就住那邊山坳裏,」婆婆彎曲的手指頭轉了一個方向:「這裏斜坡邊上的屋子,住著阿敢那漢子跟媳婦兒,他們早晚給我送飯餐來,就幫著穿了針線備著,有縫製好了的衣衫順路給村人帶了去。要不我站這窗口拉起嗓門吆喝兩聲,風兒都幫著送到他們耳朵裏。」我看婆婆來了興致,就捉弄著:「婆婆除了臉上的皺紋,其實還年輕著呢。」婆婆笑了起來:「對了,小箭子就這個性。」 

一陣風從窗口吹進來,村人的歌聲也跟著飄過來,我問婆婆:「您姑娘時候也唱歌曲兒?」婆婆聽我這一問,臉上的皺紋就跳了起來:「唱,歸德鄉裏人人都唱,嘴裏沒唱心裏也跟著唱,這歌兒都唱了幾世幾代了,好事的還會編出新詞兒,可曲調沒變,小箭子仔細聽聽,有時候還只有聲調沒詞兒呢。」 

歌聲越來越大了,我辭了婆婆逕往那山上奔去,遠遠看到山腰上,村人一個接著一個往山下走著,我一時興起,趁著歌聲間歇時,順著聲調兒高聲唱了過去,村人竟也呼應著唱起來,叫我高興得拔腿追了過去,可村人已彎進山後去了,歌聲也跟著漸漸消逝。 

這時我才發覺已站在半山腰了,陡峭的山壁聳立眼前,我將手掌遮著眼眉遠遠望去,草木掩映中,隱約能瞧見點點紅簷綠瓦,就是那小和尚修行的寺院了,我歸德鄉走遍了,可就此地從沒探過,找一天也去瞧瞧。一陣風從腳下吹來,我將視線從遠處收回時,只見溪流像白布條兒一樣,打山谷裏彎了過去,近處溪邊一排楓樹,連綿染紅了天空,就快染進心裏了,我提起腳跟奔了下去。 

楓樹下設了茶棚,正熱鬧著呢,伙計們忙著端茶送菜,吆喝聲此起彼落,我找了張桌子坐下時,一個小孩兒嘴裏呼嚕呼嚕嚷著,打背後撞了我一把,跑遠了,又回過頭來高興的喊著:「叔叔是我,漢漢。」 

我心裏正叫著漢漢調皮時,那邊有人拉起了弦琴,茶棚裏一時靜了下來,一個姑娘的歌聲從弦音裏絲絲傳來,確是動聽,可不像村裏的曲調兒,必是走江湖賣唱的了。

4. 

昨夜裏海二叔交代了行程後,還要漢漢阿娘跟著驢車照看著,我回說:「這兒到青陽鎮也不過幾個時辰工夫,熟車熟路了,輸運的東西也簡單,我自個兒應付得來,還是讓漢漢阿娘留坊裏幫忙吧。」 

晨曦裏,看著村人將十幾袋大麥,還有幾籃子南瓜送上了驢車,我一邊給黃鬃驢兒餵飽了草料,一邊從井邊提了水往驢子口裏咕嚕咕嚕灌了半桶水。從車棚子邊望去,漢漢跟阿娘站已在坊簷下,我將剩下的水都淋到了驢兒身上,驢兒快活得甩著頭,待要攀上驢車時,漢漢跑了過來,將一個包包兒交到我手裏,仰著頭說:「阿娘說讓叔叔帶著,餓了就想到了包裏的糕點。」我摸摸他的頭:「給阿娘謝了,漢漢長大了,叔叔帶漢漢跑各山各嶺玩兒去。」他點著頭高興的跑回去了。 

我躍上驢車,揚起韁繩將驢車掉轉了頭,驢兒輕叫了兩聲,我轉身往屋坊望去,海二叔也已跟漢漢、阿娘站了一排,喊著:「小箭子小心啊。」我向他們揮了手,驢車就輕快的滾上了村路。 

本來這趟行程只要往村子南方,順著溪邊楓樹走,然後踏上石板橋過溪,繞著山麓穿過一個小村莊,遠遠的就能瞧見青陽鎮牌坊了。可我估量著此趟輸運輕鬆,可順道瞧瞧小和尚那寺院,就得反向往村北走了,緣著那座陡峭的山壁,寺院半日裏都懸在頭頂上,再將驢車拐回頭,同樣順著溪流再過橋,自然會耽擱一點時間,可終究誤不了任務。 

想不到才出了村子,奔向那山腳下時,卻遠遠瞧見小和尚已站在一棵大樹下向我揮手了。待驢車走近了,小和尚一手提了個大桶子輕快的跳了上來,一手抓著車椽木說:「箭子大哥,今兒搭您驢車去鎮上買辦燈油,路上也有個說話伴兒。」小和尚一句話弄了我一頭霧水,我拉拉韁繩,讓驢兒緩了腳步,轉過頭:「我說小師父,您怎曉今兒咱有這趟車程?」小和尚只是嘻嘻笑著,似乎把世間的事兒看透徹了:「箭子大哥可知道,我鎮日在這村子裏逛,有啥事不知道的。」我又一陣疑惑:「可你怎知咱驢車會打這兒過?」小和尚指著那高山峭壁,仍然嘻嘻笑著:「咱寺院在山頂上,站在山門前,不僅歸德鄉,這一帶山川河流都看得清楚,早瞧著了箭子大哥的驢車了。」 

我抬頭望著峭壁,崖邊上的寺院隨著驢車盤旋頭頂,腦袋舉得酸了,小和尚卻悠閒的坐在車上,我說:「小師父你整日在外面晃蕩,寺院的事都不幹了?」他卻有了說詞:「箭子大哥說對了一半,師父說,修煉了還得到外面雲遊,哪一天,箭子大哥也來寺裏逛逛,每天晨裏我還得撞鐘、掃落葉,我可告訴您,師父還說,撞鐘能敲醒昏昧的心,掃葉子能掃去心中的髒東西。」 

心裏想著修煉還真有意思,一股風從峭壁上灌了下來,揚起了驢兒頸脖上的黃毛兒,驢兒一舒服腳步跟著鬆散了,我攛緊了韁繩,牠才肯彎進溪邊路上去。小和尚仰著頭喝了口水,接著說:「而且,咱們早晚還得誦經呢。」這讓我來了興趣了:「小師父說說,經裏都講了甚麼事兒了?」小和尚摸摸光頭兒說:「咱腦袋兒小,讀過了就忘了。」我心裏笑著,這跟不讀不是一樣,小和尚卻語氣平和的說:「箭子大哥不知,師父說了,心性到了哪裏,那經文就讓咱悟到哪裏。」我心裏更笑了,真遇上你師父了,我可要問問他。 

驢車跨上橋時,一群鳥兒噗噗從頭上跟著飛過去,眼前已出現了村莊,我回頭望了一眼小和尚,他正耍玩著手裏的樹枝兒,這小和尚雖然嘻嘻笑笑,可肚裏有甚麼說甚麼,我操著銜轡,黃鬃驢兒緩緩跑在碧綠原野上,一時,我心裏忽然覺著,這小和尚言語背後,似乎另有巧妙事兒。 

一路跟小和尚談著話,不覺已到了青陽鎮,小和尚提著桶子自個兒買油去了,我在城南一家貨坊子交了貨,結了賬,又兌了一批布疋、乾料等置放車裏,都打理齊整了,坐車上時,小師父也提著油桶子從街尾趕了來了,我們就一塊上了回程。 

回到了歸德鄉時,時候還早著,我讓驢兒拉到了那寺院山腳下,攀著車架子抬頭望去,長長的石階巍巍砌在陡峭山坡上,我正擦著額上的汗時,小和尚已提著油桶子躍上了石階,一溜煙躥到了山門前,還轉過身來跟我揮著手:「箭子大哥再見了。」 

馭了幾十年的驢車,今天頭一遭遇上了和尚,還是個頑皮的小和尚。(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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