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墟落,是人跡罕至的山崖下,海邊的小村落。沿著彎彎的山路,一直走,一直走,路盡頭,遠天連著大海,一片平地上,生息著一座小村莊。一幢幢白粉牆小樓,遠遠地圍成一個村落。

鬱鬱茫茫的草海之間,蔓延著一條白色小路,緣路前行,古老的大榕樹,樹下供著土地神和一個姓氏的祠堂。空氣裏充滿了香火燃燒的檀香氣息。廟堂是南亞式的色彩繁麗,芭蕉依著翠綠的牆面,金黃琉璃瓦,廟堂裏通體潔白,廊柱間,懸浮雕塑的風範是民間的西風東漸。神龕上點著長明燈,寧靜的陽光,斑斑點點地落在廟門前,新鮮的風吹拂,吹拂著原野,不知道風是從哪兒吹來,風來自這平坦的原野還是不遠的大海上?白鳥在風裏瀟灑地飛,長長的尾巴,一隻一隻飛過竹林、芭蕉、颯颯的柔軟草海,盤旋在夕陽下。

沿著石子路,有小溪流穿行,溪畔有小小的老房屋、菜圃,那是司空見慣的,孤獨的老祖父或者老祖母的房子。人家門前碼著柴禾堆,劈得整整齊齊的木材,曬在陽光下。菜園裏種植的作物,龍眼、黃皮、芒果樹、芭蕉、香柚。田間忙碌的農婦們,頭上帶著圓頂的斗笠,披下一片片的藍布,遮住直射的陽光,亦遮住她們的臉,看起來靜美又神秘。放眼村落前的原野,即使是過客的心靈,我依然感覺得到,一種神秘、庇佑的莊嚴力量,在這遠離人寰的原野上⋯⋯

這是大鵬灣的盡頭,往前,陸地不做解釋地衍生成為一片潔白沙灘,沙灘外是大海,湯湯漫漫的海水。這個村莊,很久很久以前,是誰第一個來到這裏,點燃了第一捧柴火?那些人從哪裏出發?為了甚麼樣的藉由,需要遠離故土,遠離中原的書籍、井臼、祠堂、禮俗,一直走到嶺南陸地的盡頭──是大海阻擋了他執著遠行的腳步嗎?他到底要去往哪裏?這個夕陽下靜靜矗立的小村莊──她蘊涵著一個久遠的故事。

另一片墟落,則已人煙無蹤。是去一座山上,盤山的路一逕往上,山中很靜很靜。有一片水庫,高高的壩下僅存了半庫水,石頭曬在陽光裏,潔白、粗糙,寂寥了很久的樣子。白的雲朵,像胖乎乎的棉花糖,就趴在山頭上。我走著走著,就這樣,看見了那個廢棄的村落。

齊腰的長草,草木中四散瓦礫,路口有一棵鬱鬱的大榕樹,我還看見了竹子,叢生在一面斑駁粉牆前,牆上還開了一扇小窗,木頭窗框,橫的窗欞,塗了藍油漆。這小窗鑲嵌在牆面上,撲入我的眼簾,頓時,令這片空地生動起來,昔日的生活──人們的說話聲,孩童繞著榕樹追逐,小窗下的廚房爆油鍋的聲音,還有夜晚的明月,懸掛在山頭,風吹著小村的竹葉、榕樹,照例是有少男少女在月下相約──這片瓦礫散落的草木之地,它原來也曾生息過人煙呢。村口的這棵老榕樹,便是村落的集會地罷。這真是傷感的景象。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這堵牆,這棵樹,牆上開了一扇窗⋯⋯

從山頂望出去,蔚藍的天空,白雲低垂在山頭,另一面山谷裏,鮮花盛開,歐式建築林立,尖頂城堡上方浮著鮮豔的熱氣球。綠茵茵的高爾夫球場,人工湖泊。還有黃金鑄就的大佛,嶄新的富麗的寺廟。這人造的東部華僑城。再遠些,山下是湯湯滿滿的大海。南亞天空下的繁華,就是這樣,滿目城池,而一轉眼,處處是天涯海角。

曾有一個黃昏,我們去楊梅坑看海歸來,在山谷裏一個農家樂吃窯雞。那是坐落在山路下的一個農家小院,木屋、菜畦、竹林,樹枝間張掛著一盞盞紅燈籠,廚房的灶膛間燃燒著原木,猩紅的炭火在烤食物。我們坐在水間的涼亭裏,說著閒話。

然後,就下雨了。嘩啦啦的大白雨。南亞海邊的雨水,永遠帶著那種開天闢地的力道,雨水磅礡呼嘯,電閃雷鳴,白茫茫的豁天大雨裏,草木失去了厚積的綠意。世界是原始的,山谷是遠古的山谷,威武而深厚。唯有這修竹深處,烤窯雞出爐的溫熱炭火、杯中的客家米酒,是珍貴的依靠。

雨水中,我聽見古早的那些遷徙者的腳步聲,踏著響亮的雨水,走向更遠的海邊。他們沉默而茫然,被莫測的命運之手驅趕著。遷徙的隊伍中,有新製的粗糙的木頭釘起來的骨骸,那是在路上死去的老人和孩童。有人會流淚嗎?在涼重的雨水中流下的,溫熱的眼淚?不,求生的人是沒有心情哭泣的。他們在遷徙的途中,失去了許多許多,只餘茫然而堅韌的意志──找到一個安全的、重山隔絕的、有水有土地的地方,活下去。

那一刻,我明白,雨水讓我走入了時間的迷局。在嘩嘩的雨水中,我看見自己的背影,聽見自己黯淡的腳步,時光的長途中,一個永遠在路上的遷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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